第五章 来自天上的祈祷
1
翔太从店铺回来了,一脸的怏怏。
“没有信来吗?”敦也问。
翔太点点头,叹了口气。“好像只是风吹卷帘门晃动的声音。”
“是吗?”敦也说,“这样也好。”
“难道他没看到我们的回信吗?”幸平问。
“应该看到了。”翔太回答,“因为放在牛奶箱里的信消失了,总不可能是别人拿走了吧?”
“是啊。那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这个嘛……”说到这里,翔太把目光投向敦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敦也说,“毕竟信上那样写,收到的人肯定觉得莫名其妙。再说,真要回了信才麻烦,万一人家问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说?”
幸平和翔太低头不语。
“没法回答吧?所以到这就算了。”
“不过真让人吃惊。”翔太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鱼店音乐人就是那个人。”
“这倒也是。”敦也点头同意。“我一点也不惊讶”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和奥运会候选女运动员通信结束后,紧接着又收到另一个人的咨询信。一看信上的内容,敦也他们目瞪口呆,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是该继承家里的鱼店,还是坚持音乐之路”这种事,哪里算得上烦恼,纯粹是一个天生好命的家伙任性妄为罢了。
于是他们写了封回信,带着揶揄的口气指责他那过于天真的想法。这位自称鱼店音乐人的咨询者似乎颇感意外,马上来信反驳。敦也他们又回了封直截了当的信。就在下一封信投进来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敦也他们都在店里,为的是等待鱼店音乐人寄来的信。很快信就从投递口塞了进来,但却在塞到一半时停下了。令人惊异的事情就发生在下一秒。
从投递口传来了口琴声。那旋律敦也他们很熟悉,连歌名也知道,叫《重生》。
这首歌是女歌手水原芹广为人知的成名作。除此之外,还有一段有名的逸事。对敦也等人来说,也并非毫无关系。
水原芹和弟弟一起在孤儿院丸光园长大。她上小学时,孤儿院发生了火灾,一个男人救了她来不及逃生的弟弟。他是院方为了圣诞节晚会找来的业余歌手,因全身被严重烧伤,后来在医院里过世。
《重生》就是这位音乐人创作的歌。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水原芹一直唱着这首歌,最后奠定了她不可动摇的明星地位。
这个故事敦也从小就耳熟能详,因为他们也是在丸光园长大的。水原芹是园里孩子们引以为荣的希望之星,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她那样光芒夺目。
听到这首《重生》,敦也他们大吃一惊。一曲吹毕,信啪地从投递口掉落,似乎是外面的人推进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三人凑在一起琢磨。咨询者所在的时代应该是一九八○年,水原芹虽然已经出生,但还是个小孩子,《重生》这首歌当然也无人知晓。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鱼店音乐人就是《重生》的作者,水原姐弟的恩人。
他在信上说,浪矢杂货店的回答让他很受打击,但也促使他重新审视自己。信末他还提出,希望直接见面谈一谈。
三人很烦恼。该不该将未来的事情告诉鱼店音乐人呢?一九八八年的平安夜,你将在一所名叫丸光园的孤儿院里遭遇火灾,因此丧生。——应该这么跟他直说吗?
跟他说了吧!幸平提议。这样没准他就不会死了。
可是水原芹的弟弟不就死了吗?翔太随即提出疑问。对此幸平也无法反驳。
最后由敦也下了结论:不告诉他火灾的事。
“就算跟他说了,他也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听到了怪吓人的预言,心里不舒服,然后没两天就忘了。再说不管是丸光园的火灾,还是水原芹唱《重生》,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这种事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再怎么写信都白搭。所以倒不如写点鼓励的话好了。”
翔太和幸平都同意他的看法,剩下的问题就是写些什么话。
“我……想谢谢他。”开口的是幸平,“如果没有他,水原芹很可能不会成为歌手,我们也就听不到《重生》了。”
敦也也有同感。翔太也说,就这么写吧。
三人斟酌着措辞,在信的结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若要问我为何能如此断言,我也很难回答,但这的确是事实。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把信放到牛奶箱里,隔了片刻再打开看时,信已经消失了。想必已送到鱼店音乐人的手上。
他们猜想说不定会有回信,于是关上后门,一直等到现在。
可是回信没有来。之前都是刚把回答放到牛奶箱里,回信就从投递口投进来了。也许鱼店音乐人看了敦也他们的信后,作出了某种决定吧。
“那就把后门打开。”敦也站了起来。
“等一下!”幸平抓住敦也的牛仔裤脚,“再等会儿行不行?”
“怎么了?”
“都说了……”幸平说着,舔了舔嘴唇,“等一下再开后门。”
敦也皱起眉头。
“为什么?鱼店那边不会有信来了。”
“我知道。那个人就不管他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说不定还有其他人来信咨询。”
“啊?”敦也张大了嘴,低头看着幸平,“你说什么呢!关着后门时间就不会流逝,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
“那你就该知道,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之前是因为信都已经来了,没办法只能奉陪,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烦恼咨询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挥开幸平的手,敦也向后门走去。把门敞开后,他确认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出头。
还有两个小时——
等六点一过就离开这里。那时电车应该已经发车了。
回到屋里,只见幸平泄气地坐着,翔太则在摆弄手机。
敦也在椅子上坐下。餐桌上的烛光微微摇曳,大概因为外面有风吹进来。
望着发黑的墙壁,敦也暗想,这真是栋不可思议的屋子啊。究竟是什么缘故导致出现这种超常现象呢?自己又为什么会卷入这种事?
“我不大会讲话,”幸平突然冒出一句,“不过活到现在,今天晚上头一次觉得就算是我这号笨人,也还有点用处。”
敦也皱起眉头。
“所以你想继续帮人解决烦恼?明明一分钱都没得赚。”
“不是钱的问题。没钱赚也不打紧。像这样把利害得失放在一边,真心诚意地替别人想办法,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敦也夸张地连连咂舌。
“我们是认真想了,信也写了,结果呢?屁用也没有。那个奥运女只会把回答理解成她想要的意思,鱼店那人更是什么也帮不上。打一开头我就说了,混成我们这个样子,还想给别人解决问题,本身就是不自量力。”
“可是读到月兔的最后一封信时,你不是也挺开心吗?”
“是感觉还不坏,不过你可别搞错了。我们不是那种有资格给别人提意见的人。我们是……”敦也指了指放在屋子角落的提包,“我们是下三滥的小偷。”
幸平露出受伤的表情,低下了头。敦也见状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翔太“哎”地惊呼了一声。敦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怎么啦?”
“噢,那个……”翔太扬了扬手机,“我在网上找到了浪矢杂货店的消息。”
“网上?”敦也皱眉,“是不是有人回忆往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用‘浪矢杂货店’这个词来搜索,想没准有人会提到点什么。”
“然后找到了相关的回忆?”
“那倒不是。”翔太走到敦也身边,递出手机,“你看看这个。”
“什么嘛。”敦也说着,接过手机,扫视着液晶屏上显示的文字。上面有一行标题“浪矢杂货店仅此一夜的复活”。接着看下去,敦也完全理解翔太为什么会大呼小叫了。他自己也有全身发烫的感觉。
那段文字内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杂货店的各位朋友: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时零分到黎明这段时间,浪矢杂货店的咨询窗口将会复活。为此,想请教过去曾向杂货店咨询并得到回信的各位:当时的那封回信,对您的人生有何影响?可曾帮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当时那样,来信请投到店铺卷帘门上的投信口。务必拜托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不过上面说,九月十三日是店主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想到以这种方式来祭奠。发布消息的是店主的后人。”
“咦,怎么啦?”幸平也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翔太把手机递给幸平,然后说了一句:“敦也,今天是九月十三日。”
敦也也想起来了。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时零分到黎明——现在正是这段时间,而他们就在杂货店里面。
“奇怪,这什么意思?咨询窗口将会复活……”幸平不住眨着眼睛。
“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恐怕都跟这件事有关系。”翔太说,“一定是这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现在和过去连接到了一起。”
敦也揉了揉脸。虽然不知道缘由,不过翔太说得应该没错。
朝敞开的后门望去,外面仍是沉沉夜色。
“只要门开着,就不会通向过去。离天亮还有段时间,敦也,我们该怎么办?”翔太问。
“什么怎么办?”
“我们说不定妨碍到了什么。本来那扇门应该是一直关着的。”
幸平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来到后门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喂!你怎么自作主张?”敦也说。
幸平回过头,摇了摇头。“一定得关上。”
“为什么?关上门时间就不会过去,难道你想一直待在这儿?”话刚出口,敦也心念一转,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我懂了。关上后门,但我们离开这里。这样就皆大欢喜了,既不会碍到谁,又解决了问题。是这个意思吧?”
然而两人并没有点头,脸上仍是怏怏的神色。
“怎么啦,你们还有话要说?”
翔太终于开口了。
“我还要再待一会儿。敦也你自己出去好了。在外面等着也行,先逃也行。”
“我也是。”幸平马上说道。
敦也差点抓破头皮。“你们待在这里想干吗?”
“没想干吗。”翔太回答,“只不过想看看,这栋不可思议的屋子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你们想清楚没有,到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外面世界的一个小时,这栋屋子里要好几天,你们就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这里?这种事不可能。”
翔太移开了视线。看来他心里也承认敦也说得没错。
“死了这条心吧!”敦也说。但翔太没吭声。
恰在这时,传来了卷帘门晃动的声音。敦也和翔太对视了一眼。
幸平朝店铺跑去。望着他的背影,“横竖又是风,”敦也说,“不过是风吹的罢了。”
没多久,幸平慢吞吞地回来了。手上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风吧?”
幸平没有马上回答。等到了敦也他们面前,才露出灿烂笑容,右手探到背后,说了声“锵”,伸出的手上握着一个白色信封。看样子信是藏在裤子后口袋里。
敦也禁不住皱起眉。这下事情可棘手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敦也。”翔太指着信封说,“回答完这封咨询信,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保证。”
敦也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再说,搞不好这烦恼我们也没辙。”
幸平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2
浪矢杂货店:
您好。我有桩烦恼的事想跟您请教,所以写下了这封信。
我今年春天从商业高中毕业,四月起在东京的一家公司上班。我之所以没上大学,也有家庭方面的原因,我想尽早进入社会工作。
可是上班没多久,我就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我所在的公司招高中毕业的女生,纯粹是用来打杂。我每天做的都是倒茶、泡咖啡、把男同事字迹潦草的文件誊写清楚,诸如此类谁都能做的简单工作。中学生,不,只要是会写几个字的小学生都干得了。从工作中得不到任何成就感。我拥有会计二级证书,但照现在这样下去,也是白白浪费了。
公司似乎认为,女人上班就是为了找结婚对象,一旦找到合适的男人就会马上辞职结婚,所以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反正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学历也就无所谓,一批批年轻女职员招进来,可以方便男职员找老婆,薪水也随便给点就行了,所以是件很划算的事。
可是我并不是抱着找结婚对象的打算来工作的。我希望成为独立自主又有经济能力的女人,从来没有只是临时上上班的想法。
就在我为前途发愁时,有一天走在街上,有人向我搭讪,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店里上班。那家店是新宿的酒廊。没错,那个人就是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
我打听了一下,条件好得出奇,跟白天上班的公司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因为条件实在太好,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那个人邀请我去参观一下,就当是开开眼界。于是我下决心去了一趟店里。在那里,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酒廊、陪酒小姐这样的字眼,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但那里展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华丽的成人世界。女孩子们不仅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还要千方百计让客人满意。虽然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感觉有尝试的价值。
就这样,我开始了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店里陪酒的生活。我的实际年龄是十九岁,但在店里说是二十岁。尽管工作很辛苦,接待客人也比想象中更难,但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赚钱也轻松得多。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不是对当陪酒小姐这件事,而是要不要继续粉领族生活。我在想,像这样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干下去,把自己弄得很累呢?倒不如一心一意地陪酒,赚钱也来得更快。
只是我对周围的人隐瞒了我在陪酒的事。如果突然从公司辞职,我也担心会给各方面带来不少麻烦。
但我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奋斗道路。我该怎样得到别人的理解,以稳妥的方式从公司辞职呢?如果您能给我一些好的建议,那就太感谢了。
拜托您了。
迷途的小狗
读完这封信,敦也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说的,太不像话了!最后一次烦恼咨询,偏偏摊上这么一封信。”
“这个确实不像话。”翔太也撇了撇嘴,“这种向往陪酒的轻浮女人,不管什么时代都少不了。”
“她一定是个美人儿。”幸平乐呵呵地说,“走在路上都会被发现,才两个月好像就赚了不少钱。”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喂,翔太,写信啊。”
“怎么写?”翔太拿起圆珠笔。
“这还用说,叫她别猪油蒙了心呗!”
翔太皱起眉头。“对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这么说太狠了吧?”
“这种蠢女人,不说狠一点她才不会明白。”
“我知道,不过还是说得委婉一点吧。”
敦也不耐烦地咂舌。“翔太你也太心软了。”
“要是话说得太重,反而会引起反弹。敦也你不也是这样吗?”
说着,翔太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迷途的小狗:
来信我已经读过了。
老实跟你说吧,别去陪酒了,那是乱来。
我知道那比做普通的粉领族赚钱多得多,也轻松得多。
因为很容易就能过上奢侈的生活,所以你觉得这样也挺好。这也难怪。
可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这种好日子。你还年轻,才干了两个月,还不了解这一行残酷的地方。客人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已经出现过很多冲着你身体来的男人了吧?这种男人你能巧妙地应付吗?还是跟他们一个个上床?那样身体也吃不消呀。
一心一意地陪酒?你准备干到什么时候?你想做个自立自强的女人,可是年纪大了,哪里都不会雇你。
一直做陪酒小姐,最后你想混出个什么结果?酒廊的妈妈桑?那我就没话可说了,你好好努力吧。可就算自己开了店,经营的辛苦也不是一点半点。
你也很想有一天结婚生子,组建幸福的家庭吧?所以难听话我就不说了,马上收手吧。
陪酒这行做下去,你打算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客人?来你店里的客人有几个是单身的?
你也要替父母想想。他们把你养大,供你上学,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
临时上上班有什么不好?在公司里不用怎么干活也照样拿薪水,还被周围的人捧在手心,最后找个同事结婚,然后就再也不用上班了。
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这不是很完美吗?
告诉你,这世上为找不到工作发愁的大叔多的是,他们要是能有高中毕业女生一半的薪水,不管是倒茶还是别的什么都会高高兴兴去干的。
我说这些话没有故意为难你的意思,完全是为了你好。请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吧。
浪矢杂货店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愿她会听。”看完信,敦也点了点头。其实他很想直接把对方教训一顿:爸妈供你上到高中,顺利找到工作,你却想去陪酒,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翔太去把回答放到牛奶箱里。回来后刚把后门关上,卷帘门那边就传来细微的响动。
翔太说了声“我去拿信”,径直走向店铺。他很快回来了,嘴角带着笑意。“来喽!”说着,他扬了扬信封。
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立即回信。我本来还担心也许不会有回音,现在终于放心了。
不过读完信后,我感到很失败。浪矢先生似乎有很多误会,我应该把自己的情况说得更详细些才对。
我想专心陪酒,并不是为了过上奢侈的生活。我追求的是经济能力。要想不依靠他人也能生存下去,这是不可缺少的武器,而如果只是临时上上班,是不可能实现的。
还有,我没有结婚的愿望。结婚生子、做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也是一种幸福,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过那样的人生。
至于陪酒这行的残酷,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只要看看周围那些比我早入行的陪酒小姐,就不难想象以后会有什么样的辛苦等着我。但我还是决心在这条道上奋斗下去,将来也有自己开店的打算。
我有这个信心。虽然才干了两个月,我已经有了好几个捧场的客人。不过我对他们还不够周到,这也是事实。这主要是因为我白天还要上班,下班后才能去店里,也就没法陪客人用餐。我想把公司的工作辞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不过我先说清楚,浪矢先生担心的事——也就是和客人发生肉体关系,我一次也没有过。不是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但都被我巧妙地化解了。我还没有幼稚到那个程度。
对于亲人,我确实很抱歉,让他们为我操心了。可是说到底,这也是为了报答他们的恩情。
说来说去,我的想法还是太胡闹了吗?
迷途的小狗
又及:我只是想咨询如何说服我周围的人,并没有不做陪酒的打算。如果您不赞成,就当没看见这封信好了。
“那就当没看见!”敦也一边把信还给幸平,一边说道,“什么叫‘我有这个信心’,也太小看社会了!”
幸平怏怏地接过信纸,应了一句:“嗯,也是。”
“其实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翔太开口道,“没什么学历的女人要想经济独立,陪酒是来钱最快的。她的想法很现实。这个社会只认钱,没钱什么也干不成。”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敦也说,“就算她的想法没错,顺不顺利也很难说!”
“那你凭什么认定她就不会顺利?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吧?”翔太不满地噘嘴。
“当红的陪酒小姐独立开店当然好,可是半年就关门的事也没少听说。做生意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钱自然少不了,但也不是有了钱就万事大吉。她也就现在这么一说,其实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过久了,自己开店准没什么好结果。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错过了婚嫁的年龄,再当陪酒小姐都嫌老,到了那个地步,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姑娘才十九岁,犯不着为那么久以后的事情——”
“就因为年轻我才要说!”敦也提高了声音,“总之,叫她赶快放弃愚蠢的念头,把陪酒的差事辞了,专心在公司找个老公!”
翔太盯着放在餐桌上的信纸,缓缓摇头。
“我想支持她。她写这封信时,心情恐怕并不轻松。”
“不是轻松还是沉重的问题,是现不现实的问题!”
“我觉得很现实啊。”
“哪里现实了!要不我们打个赌?与其赌她能不能经营好一家酒廊,我倒想赌她当陪酒小姐的时候就会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骗上手,最后生下没爹的小孩,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翔太似乎被噎住了,接着尴尬地低下了头。
屋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敦也也垂下了头。
“我说,”幸平开口了,“再确认一下怎么样?”
“确认什么?”敦也问。
“详细的情形。听了你们俩的话,我觉得都有道理。不如再问问她到底有多认真,然后再来想办法。”
“她当然会回答说‘我是认真的’,因为她打的就是那个主意。”敦也说。
“那就问点更具体的问题。”翔太抬起头,“比如,为什么希望经济独立,为什么对结婚过上幸福生活这条路不感兴趣。还有,对于将来开店的事是怎么计划的,这个也得问问。因为敦也说得没错,做生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问了这些问题后,如果她没有一个切实的回答,我也会判断她的梦想不现实,回信叫她别去陪酒。这样行不行?”
敦也吸了下鼻涕,点了点头。
“我觉得问也白问,不过算了,就这么办吧。”
翔太答应一声,拿起圆珠笔。
看着翔太时而沉思时而埋头写信的样子,敦也在心里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当陪酒小姐的时候就会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骗上手,最后生下没爹的小孩,给周围的人添麻烦——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因为知道这一点,翔太他们才会沉默不语。
敦也的母亲是二十二岁时生下他的。父亲是同一家店里的服务生,年纪比她轻。但没等孩子生出来,那男人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敦也的母亲继续干陪酒这行。别的事她也做不来。
敦也记事的时候,母亲身边已经另有男人。但敦也没把那男人当成父亲。没多久那男人就消失了,过了一阵子,家里又住进另一个男人。母亲给那个男人钱,男人不上班。很快,那个男人也消失了,又来了另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之后,那个男人出现了。
那男人毫无理由地对敦也暴力相向。不,或许他有他的理由,但敦也不明白。敦也曾经因为男人一句“看你那模样不顺眼”就挨了揍,那是小学一年级时的事情。母亲也没保护他,反而觉得惹男人生气的儿子很讨厌。
敦也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但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发现。万一在学校暴露了,事情一定会闹得很大,到时日子只会更难过。
男人因为赌博被逮捕,是在敦也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家里也来了几个刑警。其中一个注意到穿着背心的少年身上有瘀青,向母亲问起时,她撒了个拙劣的谎,那个谎转眼就被戳穿了。
刑警联系了儿童咨询救助中心,对方的工作人员随即赶来。
面对工作人员的询问,母亲回答说,她是亲手把孩子养大的。敦也至今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么回答。他曾不止一次听她在电话里抱怨说,带小孩烦死人了,早知道不生小孩就好了。
工作人员回去了。敦也从此和母亲两个人过日子。他心想,这下终于不用再挨打了。的确,他没有再挨过打,可也并没有过上像样的生活。母亲回家的次数愈发少了,却不给他准备吃的,也不放钱在家里。学校的伙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尽管如此,他也没把困境告诉任何人。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他是不愿意被人同情。
入冬后,圣诞节敦也也是一个人过的。接着,学校放了寒假。可是母亲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冰箱里也空空如也。饿得受不了的敦也去偷小摊上的烤鸡肉串被抓,是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事。从放寒假到那天他是吃什么过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老实说,他连偷窃的事也记不大清楚。他之所以轻易被抓到,是因为逃跑途中突发贫血晕倒了。
三个月后,敦也被送到了孤儿院丸光园。
3
迷途的小狗:
第二封信已经收到了。
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贪图享受才去陪酒。你梦想有一天拥有自己的店,我也觉得很了不起。只是我怀疑,你会不会只是因为刚开始干陪酒这行,被纸醉金迷的生活和丰厚的收入冲昏了头?
比方说,你打算怎么攒下开店的资金?什么时候存够钱,你有具体的计划吗?还有,开业以后怎么发展下去?经营一家店得雇不少人,你从哪儿学到经营的技巧?还是说你觉得陪酒做久了,总归能学会?你对这样的计划成功有信心吗?如果有,依据是什么?
你希望经济自立的想法让人佩服,但和有可靠经济能力的对象结婚,过上安定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生活方式吗?虽然不出去工作,但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丈夫,这样的家庭主妇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得上是自立了。
你提到想报答父母,但报答并不只是给钱。只要你过得幸福,你的父母一定会很满足,觉得得到了回报。
虽然你说如果不赞成就当没看见好了,我还是没法真的撒手不管,所以写下了这封信。请你诚实地回答我。
浪矢杂货店
“写得挺好啊。”敦也看完,把信纸还给翔太。
“不知道那边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详细地回答将来的计划。”
听翔太这样说,敦也摇了摇头。“我看不会。”
“为什么?别毫无根据地下结论好不好。”
“就算有类似计划的东西,也准是些白日梦一样的话,像是捧场的客人里有演艺圈的人,也有职业棒球选手,他们都会支持我之类。”
“哇,那样就能成功啰!”幸平很起劲地说。
“笨蛋,哪儿有那么容易!”
“总之,我先去寄信。”翔太把信纸装进信封,站起身。
推开后门,翔太走了出去。接着传来打开牛奶箱的声音。啪嗒一声,盖子合上了。这是今晚第几次听到这个声音了呢?敦也不经意地想。
翔太回来了。刚刚关上后门,就听到外面卷帘门晃动的声音。“我去拿信!”幸平快步过去。
敦也看了眼翔太,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你觉得会怎样?”敦也问。
“谁知道呢。”翔太耸了耸肩。
幸平拿着信回来了。“我可以先看吗?”
“看吧。”敦也和翔太同时回答。
幸平开始看信。起初他还是很开心的模样,但看着看着,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看到他咬起拇指指甲,敦也和翔太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那是幸平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来信似乎有好几页。敦也实在等不及了,拿起幸平读完的信纸看了起来。
浪矢杂货店:
第二封回信我已经拜读了。读完后,我又一次感到后悔。
您怀疑我只是被纸醉金迷的生活和丰厚的收入冲昏了头,老实说,这让我很生气。怎么会有人不负责任地往这上头想呢?
不过冷静下来后,我觉得也难怪浪矢先生会有这种想法。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说自己想开店,别人不相信也是很自然的。
最后我也反省自己,不该在信上有所隐瞒。所以我决定这次坦白说出一切。
我之前已经一再提到,我想成为一个经济自立的人,而且经济条件一定要很优裕才行。说白一点,就是要能赚很多钱。但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欲望。
其实我从小父母双亡,到小学毕业为止的六年里,我是在孤儿院度过的。那个地方叫“丸光园”。
但我还是幸运的。小学毕业时,正好有亲戚收养了我。我能念到高中,也多亏了这家人。我在孤儿院里见过好几个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孩子,也发生过养父母完全冲着补助金才收养孩子,连饭都不给孩子吃饱的事。我常想,和他们相比,我已经很好命了。
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一定要报答亲戚的恩情。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照顾过我的亲戚如今年事已高,也没有工作,只能靠少得可怜的积蓄勉强维持生活。能帮他们一把的,只有我了。而光靠在公司里倒倒茶泡泡咖啡,是不可能办到的。
关于将来开店,我有具体的计划,当然也会存钱。我还有一个靠得住的智囊,他是我店里的客人,曾经协助过多家餐厅开业,自己也有店面。他说等我有一天独立了,他会全力帮忙。
不过浪矢先生一定会有疑问吧,为什么这个人对我这么亲切呢?
我就坦白说了,他提出要我做他的情人。只要我点头答应,每个月就有一笔安家费可拿,那肯定不是个小数字。我在认真地考虑,因为我也不讨厌他。
以上就是我对您问题的回答。您是否可以理解,我绝对不是因为爱慕虚荣才去陪酒?还是说从这封信上,您仍然感受不到我的诚意呢?您会觉得这只是小姑娘的梦呓吗?如果是这样,请您指点我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
拜托您了。
迷途的小狗
4
“我到车站前去一趟。”晴美冲着厨房里的秀代说。空气里飘着柴鱼干的香味。
“好啊。”姨婆回身点了点头。她正忙着把煮出的汤汁倒到小碟子里尝味。
出了家门,晴美跨上停在门边的自行车。
她徐徐踩下踏板。这是她这个夏天第三次一大早出门了。秀代可能也有点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因为秀代相信她。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是去干什么坏事。
按照习惯的速度,沿着熟悉的路线前行,很快到了目的地。
或许是昨夜下了雨的缘故,浪矢杂货店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确定四下无人后,晴美走进店铺旁边的小巷。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她心里怦怦直跳,现在已经习惯了。
店铺后面有扇门,门旁安着一个旧牛奶箱。晴美做了个深呼吸,伸手打开盖子。往里看时,和之前一样,里面放着一封信。
她不由得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从小巷出来,晴美再次跨上自行车,踏上归途。第三封回信上会写些什么呢?她用力猛蹬踏板,迫不及待地想早点看到。
武藤晴美回家探亲,是在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很幸运,她白天上班的公司和晚上陪酒的新宿酒廊同时开始放盂兰盆节的假。如果错开了,她就回不来了。白天上班的公司在盂兰盆节前后很难请到假,而酒廊虽然提前打个招呼就行,她又不想请假。她想趁能赚钱时多赚点钱。
说是回家,晴美回的并不是她从小生长的家。这个家的大门上,挂的是“田村”的名牌。
晴美五岁时,父母因为交通事故身亡。那是一起通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故,一辆货车越过中央隔离带,从对向车道撞了过来。当时她正在幼儿园参加文艺会演的排练,得知噩耗时是什么感觉,她至今都无法记起。想来应该是悲痛欲绝吧,但那段记忆已经彻底空白了。只是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将近半年没有开口说话。
虽然晴美家不是没有亲戚,但平常几乎没有往来,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收养她。这时向她伸出援手的,是田村夫妻。
田村秀代是晴美外婆的姐姐,也就是她的姨婆。晴美的外公死于战场,外婆也在战后旋即病死,秀代把她当自己孙女般疼爱。因为别无可以依靠的亲戚,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姨公也是个和善的好人。
可是好景不长。田村夫妻有个独生女,她和丈夫、孩子们突然搬回了娘家。晴美后来听说,那女婿事业失败,背上巨额债务,连个容身之处也没了。
上小学时,晴美被送到了孤儿院。我们很快就会接你回去——临别的时候,姨婆这样对她说。
这个约定在六年后终于实现。这时秀代的女儿一家总算搬走了。重新接回晴美的那天,秀代望着佛龛说:“从各种意义上,我都是如释重负。我也可以对得起妹妹了。”
田村家斜对面是一户姓北泽的人家,有个比晴美大三岁的女儿,名叫静子。晴美上初中时,静子也上了高中。六年没见,静子看上去十足是个大人了。
再次见到晴美,静子十分高兴。“我一直打心底惦念着你。”她眼里泛着泪光说。
从那天起,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静子把晴美当妹妹般疼惜,晴美也把静子当姐姐般仰慕。因为家住得很近,她们随时可以见面。这次回家,晴美最期待的就是和静子相聚。
现在静子是体育大学的大四学生。她从高中开始练习击剑,最后成为有资格角逐奥运会入场券的选手。虽然上大学期间她基本上住在家里,但因为被指定为强化集训的选手,她整日忙于训练,出国比赛的次数也增加了,时常很久不在家。
不过静子这个夏天也在家闲着。因为日本政府抵制了她渴望参加的莫斯科奥运会,晴美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大受打击,见面后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许久没见的静子表情开朗,也没有回避奥运会的话题。据她说,她在资格选拔赛上被淘汰,那时就已经彻底放下了。
“不过那些已经获得参赛资格的选手真让人同情啊。”心地善良的她只有说到这里时,声音才透出忧郁。
晴美有两年没见过静子了。过去身材苗条的她,如今已是运动员特有的健壮体格。肩膀宽阔,上臂的肌肉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发达。能够冲击奥运会的人,身体素质果然不一般啊,晴美想。
“我妈老念叨我说,我一进来,屋子都显得小了。”说着,静子皱了皱鼻翼。这是她从前就有的习惯动作。
晴美从静子那里听说浪矢杂货店的事,是在两人看完附近的盂兰盆会舞回家的路上。当时她们正聊着将来的梦想和结婚的话题,晴美突然问:“击剑和恋人,你会选哪个?”她是存心想给静子出个难题。
静子听后,停下了脚步,一眨不眨地望着晴美。在她的眼里,闪动着认真得令人吃惊的光芒。接着,她无声地流下泪来。
“咦,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对不起,要是惹你伤心了,我很抱歉!”晴美慌了,赶忙道歉。
静子摇摇头,用夏季和服的袖子擦去眼泪,重又露出笑脸。
“没什么。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她连连摇头,随后迈步向前。
此后两人都默默无语,回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长。
不久,静子再次驻足。
“晴美,我想顺便去个地方。”
“顺便?好啊,去哪儿?”
“去就知道了。没关系,不是很远。”
静子带她去的,是一家老旧的小店,挂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卷帘门紧闭,但单看外表,看不出来是因为到了打烊时间,还是已经关店歇业了。
“你知道这家店吗?”静子问。
“浪矢……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烦恼咨询尽管来找我,浪矢杂货店!”静子歌唱般说道。
晴美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我听说过,是朋友告诉我的。原来就是这里啊。”
她上初中时听说过那个传闻,但没有来过。
“这家店已经不开了,不过还接受烦恼咨询。”
“真的吗?”
静子点点头。
“因为最近我刚咨询过。”
晴美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只告诉你一个人。谁让你看到我流泪了呢。”说着,静子的眼睛又湿润了。
静子的一番话听得晴美目瞪口呆。和击剑教练坠入爱河、打算结婚就已经够让她吃惊的了,但最震惊的,还是那个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而静子明知他余日无多,依然为参加奥运会而奋斗。
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晴美说。
“因为喜欢的人得了不治之症啊。我绝对没法在这种状态下专心训练。”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静子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我想他也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才盼望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实现我的梦想,也实现他的梦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就不再迷茫了。”
而帮她摆脱迷茫的,就是浪矢杂货店。静子说。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一点也不敷衍,一点也不含糊。我被他骂得体无完肤,可也因此看清了自己的虚伪,所以能够果断地全心投入击剑。”
“是吗……”晴美望着浪矢杂货店老旧的卷帘门,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再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我也这么觉得。”静子说,“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也许平常没人住,但夜里过来收信。然后写好回信,天亮前放到牛奶箱里。”
“这样啊。”
为什么要特地这样做呢?晴美疑惑地想。但既然是静子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从那一晚起,她一直对浪矢杂货店念念不忘。原因无他,晴美自己也有很深的烦恼,却又无法和任何人商量。
她的烦恼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钱字。
虽然姨婆没有直接跟她说过,但田村家的经济状况已经相当糟糕。如果比喻成一条船,已经到了眼看就要沉没的地步,全靠用水桶舀出船舱里的积水,才能勉强浮在水面上。不用说,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田村家本来资产雄厚,拥有周围很大一片土地,但大部分都在这几年里卖掉了。原因只有一个:给女婿清偿欠债。全部还完后,女儿一家才离开,也才能接回晴美。
然而田村家的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去年年末,姨公患脑梗塞病倒,留下了右半身行动不便的后遗症。
这期间,晴美去东京上班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支援田村家。
可是薪水光支付生活费就花得七七八八,帮助田村家的心愿始终无法实现。
遇到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就是在她为此而心痛的时候。反过来说,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她很可能不会想去尝试。坦白说,她对陪酒这种工作是有偏见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为了报答田村家,她在考虑要不要辞掉公司的工作,全心全意去陪酒。
咨询这种烦恼也太乱来了,会让对方很为难——坐在从中学时代就一直在用的书桌前,晴美沉吟着。
但静子的烦恼也相当棘手,浪矢杂货店还是圆满地解决了。这样看来,对于自己的问题,人家或许也会有很好的建议。
犹豫也不是办法,先写信看看吧——就这样,晴美决定写信去咨询。
把信投进浪矢杂货店的投递口时,晴美心头掠过一抹不安。真的能收到回信吗?据静子说,她收到回信是在去年,没准现在这里已经没人住了,自己写的信只会徒然留在废弃屋里。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晴美心一横,把信投了进去。反正信上没写自己的名字,就算被别人看到,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第二天早晨过去看时,牛奶箱里果然放了一封回信。如果里面空空如也,她会很失落,但真的拿到手里,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看完信,晴美心想,原来如此,静子说得没错。信上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修饰。既没有顾虑也毫不客气,简直就像是故意挑衅自己,让自己生气一样。
“那是浪矢先生有意这样做的,为的是激发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让你找到正确的道路。”静子如是说。
就算这样,晴美也觉得未免太过分了。她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去陪酒的,对方却认定她只是迷恋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罢了。
晴美立刻写信反驳,说她之所以想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陪酒,并不是为了过上奢侈的生活,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开店。
然而浪矢杂货店的回信却看得她愈发焦躁。信上竟然对她的认真程度表示怀疑,还说什么如果想报答照顾过自己的人,结婚组建幸福的家庭也是一种方法,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晴美转念一想,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因为隐瞒了重要的事实,对方也就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于是在第三封信里,她在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实情。从自幼生长的环境,到恩人现在的窘况,她都如实相告,对自己今后的计划也和盘托出。
浪矢杂货店到底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呢——她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地把信投进了投递口。
回到家时,早饭已准备好了。晴美在和室的矮桌前坐下,开始吃饭。姨公躺在隔壁房间的被褥上,秀代用汤匙喂他吃粥,又拿长嘴壶喂他已晾凉的茶。看着这一幕,晴美心里又焦躁起来。她一定要帮助他们,她一定得想办法。
吃完早饭,晴美立刻回到自己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展开信纸,和以前一样,依然是一行行算不上好看的字迹。
但这封信的内容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迷途的小狗:
第三封信已经读过了。你面对的艰难处境,还有你真诚地想报答恩人的心意,我都充分了解了。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你说他协助过餐厅开业,是什么样的店,怎样协助的,你具体问过吗?如果他带你去那几家店参观,你要让他在非营业时间陪你过去,跟店里的工作人员聊一聊。
那个人向你保证过,将来你的店开业的时候,他一定会帮忙吗?即使你们的情人关系被他太太发现,他也仍然会信守诺言?
你打算跟他一直保持关系吗?当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你怎么办?
为了拥有雄厚的财力,你准备继续陪酒,并且希望有一天自己开店。那么只要能让你有钱,别的方法你也愿意接受吗?还是说出于某种原因,一定要走陪酒这条路?
如果除了陪酒,还有别的方法让你经济优裕,而浪矢杂货店会把这种方法教给你,你愿意完全听从浪矢杂货店的指示吗?指示里面可能包括“不做陪酒小姐”、“不给可疑的男人当情人”等内容。
请你再写一封信,回答我上述的问题。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帮你实现梦想。
你会觉得这种事难以置信吧?但我绝对不会骗你。说到底,骗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
我们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无法联系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
浪矢杂货店
5
送走第三拨客人后,晴美被麻耶带到了员工洗手间。她比晴美大四岁。
一进洗手间,麻耶就揪住了晴美的头发。
“我说,你别仗着年轻就得意忘形!”
“怎么了?”晴美疼得皱起了眉头。
“还怎么了,谁叫你跟别人的客人眉来眼去?”麻耶撇着涂得血红的嘴唇说。
“跟谁了?我没有啊。”
“少跟我装蒜!瞧你对佐藤老爹那个热乎劲儿,他可是我从以前的店里拉来的客人。”
佐藤?跟那个胖子眉来眼去?开什么玩笑,晴美想。
“他跟我说话,我就回答他了,只是这样而已。”
“撒谎!明明就是一副骚样儿!”
“既然是陪酒,对客人亲切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还狡辩!”麻耶松开她的头发,同时砰地当胸一拳。晴美后背撞到了墙上。
“下次再这样,我可饶不了你!给我记好了!”
麻耶说完哼了一声,出了洗手间。
晴美照了照镜子,发现头发被弄乱了,于是伸手理好,努力让僵硬的表情恢复自然。她才不会因为这点打击就气馁。
从洗手间出来,她被安排到另外一桌,那里坐着三个看上去很阔绰的客人。
“哟,又来了个年轻姑娘。”秃头男人望着晴美,色眯眯地笑了。
“我叫晴美,请多关照。”晴美看着男人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席上另外一个比她资深的陪酒小姐,虽然脸上堆着笑容,投过来的视线却冷冰冰的。这个女人之前也找过她的茬,警告她别太出风头。我才不管呢,晴美暗想。既然干了这一行,不能讨客人欢心还有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富冈信二一个人出现了。他身穿灰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没有一丝赘肉的体型让人看不出他已经四十六岁了。
他照例点了晴美的台。
“赤坂有一家很有情调的酒吧。”富冈将兑水的威士忌一口饮尽,压低声音说,“每天营业到早晨五点,全世界的威士忌应有尽有。最近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刚进了上等的鱼子酱,让我务必赏光,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晴美很想去见识一下,但她还是双手合掌道歉。
“不好意思,我明天不能迟到。”
富冈怏怏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叫你早点辞职。你是在什么公司上班?”
“一家文具制造公司。”
“在那儿做什么?就是些日常事务吧?”
嗯,晴美点点头。其实连日常事务都算不上,纯粹就是打杂。
“怎么能被那点可怜的薪水束缚住呢?青春年华不会再来,为了你的梦想,也要有效利用时间。”
嗯,晴美再次点头,然后望向富冈。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您上次说过要带我去银座的一家酒吧餐厅,听说那家餐厅开业的时候,您做过很多准备工作。”
“噢,那家店啊。没问题,随时奉陪。你想什么时候去?”富冈探身问道。
“可能的话,最好在非营业时间去。”
“非营业时间?”
“是啊。我想和店里的工作人员聊聊,也想参观一下后厨。”
富冈的脸色倏地黯淡下来。“这个有点……怎么说呢……”
“不行吗?”
“我一向是把工作和私事分开的。要是因为我和他们关系不一般,就带外面的人参观后厨,恐怕店里的工作人员也会不愉快。”
“啊……这样吗?我明白了。抱歉提了过分的要求。”晴美低下头。
“没关系,只要以客人身份去就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这两天就去吧。”富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
这天夜里,晴美回到高圆寺的公寓,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富冈叫了出租车送她。
“我不会要求去你家里。”在车上,富冈还是常说的这句话,“那件事你考虑考虑吧。”
他指的是做情人的事。晴美暧昧地笑了笑,含糊过去。
一进房间,晴美就拿起玻璃杯喝水。她每周去店里上四天班,回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了,只有剩下的三天有时间去公共浴池洗澡。
卸了妆,洗过脸,她翻开记事本,查看明天的日程安排。明天早上有个会议,为了准备茶水,必须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到公司。也就是说,顶多只能睡四个钟头。
把记事本放回包里,她随手拿出一封信。展开信纸,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封信她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内容早已深印在脑海里,但她还是每天都要看上一次。这是浪矢杂货店的第三封回信。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这也是晴美暗自怀疑的问题。尽管怀疑,却又不愿去想。假如富冈的话都是谎言,她的梦想就更遥不可及了。
但是冷静想来,浪矢杂货店的疑问确有道理。倘若做了富冈的情人,万一这层关系被他妻子发觉,他还能信守诺言帮助自己吗?恐怕很难,任谁都会这么想。
还有今晚富冈的态度。坚持公私分明不足为奇,但当初可是富冈主动提出要带她去店里,让她看看自己的工作成就。
这个人果然还是靠不住,晴美不由得想。但这样一来,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她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信上有这样一段话:“如果除了陪酒,还有别的方法让你经济优裕,而浪矢杂货店会把这种方法教给你,你愿意完全听从浪矢杂货店的指示吗?”紧接着又说:“根据你的回答,我会帮你实现梦想。”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禁不住纳闷。这口气活脱就像是骗子在恶意设局,要是放在平时,她理都不会理。
可是写这封信的是浪矢杂货店,解决了静子烦恼的人。即便没有这层背景,此前的书信往来也让晴美逐渐信任他。他从来不含糊其词,也从不照顾别人的情绪,总是一针见血地抛出意见。这种态度固然让人觉得不够圆融,但同时也给人以诚实的感觉。
信上说得没错,欺骗晴美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全盘相信。真要有这种包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用辛苦谋生了。浪矢杂货店的店主不发大财才怪。
因为盂兰盆节的假期已经结束,最终晴美没有回信就回了东京。随着重新开始陪酒,她又过起了身兼二职的生活,白天是公司职员,晚上做陪酒小姐。老实说,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好想赶快辞职啊,这个念头她差不多三天就会动上一次。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很在意。晴美看了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是九月十日,星期三。
据信上说,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无法联系了。十三日是这个星期六。为什么只能通信到这一天呢?莫非烦恼咨询将在这一天终止?
不如同意听从他的指示好了,晴美心想。先听他详细说明办法,再决定要不要付诸实施。反正答应的事也不一定要遵守,就算违背承诺继续陪酒,对方也不会知道。
临睡前,晴美照了照镜子,发现唇边冒出了粉刺。这阵子一直睡眠不足,等辞了公司的工作,一定要痛快地睡到下午,她想。
十二日是星期五,从公司下班后,晴美前往田村家。今天她不用去新宿的酒廊。
刚休完盂兰盆节的长假不到一个月,晴美又一次回来,姨婆两口子似乎有些意外,当然也很高兴。因为上次没能和姨公好好聊几句,晴美一边吃晚饭,一边向他报告自己的近况。不用说,她只字没提陪酒的事。
“公寓的租金、自来水费什么的,付得起吗?不够的话,别、别客气,跟、跟我们说。”姨公吃力地动着嘴唇。由于家庭开支全部由秀代掌管,他对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清楚。
“放心吧,省着点就够用了。而且上班很忙,根本没空出去玩,想花钱都没处花。”晴美轻快地回答。根本没空出去玩倒也是实情。
吃完晚饭,晴美去洗澡。透过纱窗眺望夜空,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看来明天也是个晴天。
回信会是什么内容呢?
在来田村家的路上,晴美绕道去了浪矢杂货店,往投递口投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她并不想做陪酒小姐,如果有其他实现梦想的方法,她可以辞掉陪酒的工作,不做情人。她完全信任浪矢杂货店。
明天就是九月十三日。不论回信内容为何,都将是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了。等读过那封信后,再来考虑今后的规划吧。
第二天早上还没到七点,晴美就醒了。更确切地说,是迷迷糊糊的总也睡不安稳,干脆起床了。
姨婆已经起来准备早饭了。从和室隐约飘来一股臭味,应该是刚收拾完姨公的大小便。他已经无法自己上厕所了。
“我去呼吸呼吸早上的空气。”说完晴美出了家门。骑上自行车,她依然沿着盂兰盆节假期时的路线前行。
浪矢杂货店很快到了。笼罩在古旧气息中的店铺,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晴美。她走进店旁的小巷。
打开后门旁边的牛奶箱一看,里面放着一封信。期待、不安、怀疑、好奇……种种滋味一时都涌上心头。顾不得整理情绪,她立刻将信拿起。
等不及回家再看了,经过附近的公园时,晴美刹住了自行车。确定周围没人后,她跨在自行车上,拆开了信封。
迷途的小狗:
来信已经读过了。你选择相信浪矢杂货店,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也有可能你这样写,只是为了想知道答案。但那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所以我就假定你确实相信我吧。
那么,为了实现梦想,你该做些什么呢?
答案是学习,还有存钱。
今后的五年里,你要彻底掌握经济相关的知识。具体来说,就是证券交易和房地产买卖。为了学好这方面的知识,必要时甚至可以把公司的工作辞了。这段时间里,你也可以继续陪酒。
存钱是为了购买房地产。你要尽量挑靠近东京都中心的地段,土地、公寓、独栋住宅通通都行,二手、面积小也都不是问题。你要想办法在一九八五年前买下来,但这不是用来自己住的。
一九八六年以后,日本经济将会迎来空前繁荣,房地产价格一定会攀升。你马上把手头的卖掉,再买进更贵的。新买的很快又会升值,就这样反复操作,赚到的钱投到股票上。你之前学习证券交易的知识,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的。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股票闭着眼睛买都不会亏。
高尔夫会员证也是前景看好的投资方向,越早买进越好。
但你要记住,这些投资有利可图的时间,最多到一九八八年或一九八九年。进入一九九○年后,情况就急转直下了。所以就算价格还有上涨的迹象,也要在此之前将所有投资脱手。这种情形就像扑克牌的抽王八一样,谁先把手上的牌全抽光谁赢。最终成功还是失败,这是个重要的分水岭。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
之后日本经济不断恶化,没有什么好事,所以就别指望投资赚钱了,往后只能踏踏实实地经营一份事业。
不过你一定很困惑吧,为什么我能这么明确地断言几年后的事情?为什么我能预言日本经济的未来走向?
关于这个问题,很抱歉,我无法解释。就算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所以你就当成是特别灵验的占卜吧。
顺便我再预言一下更久之后的事情。
我刚才说过,日本经济将不断恶化,但并不代表没有任何梦想和希望。九十年代也是新的商业形态兴起、充满机遇的时代。
电脑将会在全社会普及,家家都有一台电脑,不,是人手一台电脑的时代必将到来。这些电脑连接在一起,全世界的人信息共享。而且人们拥有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这种电话也可以连接电脑网络。
所以成功的前提条件,就是早早进入网络相关行业。比如通过网络宣传公司、店铺、商品,或者网上销售商品等等,前途将不可限量。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打一开始就说过,骗你我也得不着什么好处。我是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对你来说最佳的人生道路,最后写下了这封信。
其实我很想再尽点力,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是最后一封信,你的信我也无法再收到了。
信不信随你,不过你还是信吧。我衷心地祈祷你会相信。
浪矢杂货店
读完信,晴美不禁哑然。信上的内容完全出乎意料。
这不啻是一封预言书,而且充满自信。
现在是一九八○年,日本经济远称不上景气。石油危机造成的损失还在延续,大学生就业也不乐观。
可信上却说,再过几年就将迎来空前的经济繁荣。
这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一定是被骗了。
但是信上说得没错,拿这种事来骗她,浪矢杂货店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那么,信上的内容都是真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浪矢杂货店能预测到这些事情呢?
不光是日本经济,信上对未来的科技发展也作了预测。不,以预测来说,也太斩钉截铁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描述已经发生的事情。
电脑、网络、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全是些让人看不懂的字眼。虽然距离二十一世纪还有二十年,各种梦幻般的技术变成现实也不奇怪,但信上所说的这些,在晴美看来只会出现在科幻小说和动画里。
晴美烦恼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坐到书桌前,展开信纸,开始写信。不消说,当然是写给浪矢杂货店的。虽然应该已经无法通信,但现在还是九月十三日,只要没过十二点,说不定还有机会。
信的内容是想知道预言的依据。她在信上表示,即使原因令人难以置信,也不妨告诉她。她要在听过之后,决定今后的人生道路。
看看已经快到十一点了,她悄悄出了门,骑上自行车直奔浪矢杂货店。
来到店铺前方时,晴美看了眼时间。十一点过五分,没关系,还来得及。她一边想,一边朝店铺走去。
但下一秒,她停下了脚步。
看到浪矢杂货店的那一刹那,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之前店铺散发的神秘氛围已经消失了。此刻伫立在那里的,只是一栋已经关门的平凡杂货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但就是知道。
再往投递口里投信已经没有意义了。晴美跨上自行车,踏上归途。
得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是大约四个月之后的事情。当时晴美正回家过年。新年伊始,她和静子一起去参拜附近的神社。静子的工作已经定了,从春天起就去一家大型超市上班。那家公司自然不会有击剑社,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从此告别赛场。
晴美替她惋惜,静子却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击剑,我已经了无遗憾,所以这样就够了。为了参加莫斯科奥运会,我已经倾尽了全力,我想在天堂的他也会谅解我的。”说着,她抬头仰望天空,“现在我要好好规划以后的人生了。首先要努力工作,然后找个好对象。”
“好对象?”
“是啊,我要尽快结婚,生个健康的宝宝。”静子带点淘气地笑了,鼻翼上现出小小的皱纹。从她的表情里,已经看不出一年前失去恋人的悲伤。真是坚强啊,晴美不禁佩服。
“啊,对了。”从神社回来的路上,静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去年夏天跟你说的事吗?就是那家接受烦恼咨询的神秘杂货店。”
“记得,就是浪矢杂货店吧。”晴美有些忐忑地回答。写咨询信的事她对静子也没提过。
“那家店已经彻底关门了,听说店主老爷爷过世了。我是问一个在店门口拍照的人知道的,他就是店主的儿子。”
“这样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碰到店主儿子是在十月份,当时他说父亲是上个月去世的。”
晴美大吃一惊,屏住了呼吸。“也就是说,老爷爷是九月份过世……”
“应该是吧。”
“九月几号?”
“这我就没问了,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
“店里之所以一直关着门,好像是因为老爷爷身体不好。不过烦恼咨询一直在继续。这么说来,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咨询的人了。想到这里,心头就会莫名一热。”静子感慨地说。
不对,最后一个咨询的人是我——晴美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她不由得猜想,店主会不会就是在九月十三日这天过世的呢?或许店主就是因为知道九月十三日是自己的大限,才在信上说,只能通信到那一天。如果是这样,店主显然拥有惊人的预知能力,甚至能预知自己的死期。
一边觉得匪夷所思,晴美一边又忍不住想,这未必就不可能。
那封信上的内容,说不定是真的。
6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装饰着油画的房间里,晴美正准备签订合同。那是一份房地产买卖合同。这几年来,她没少签这样的合同,以一千万为单位的交易已经算不得什么,况且这次的房子价格并不算很高。但她却有种此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感。她对这栋房子的感情,是之前经手过的那些无法比拟的。
“如果对上述内容没有异议,请在这边的文件上签名盖章。”房地产公司职员身穿一套至少二十万的登喜路西装,转过看似在美黑沙龙上晒出来的小麦色脸孔,向晴美说道。
晴美公司的主要往来银行提供了新宿分行的一个房间供她交易。在场的除了中介登喜路男,还有房子的卖主田村秀代、小公子和公子的丈夫繁和。公子去年刚过五十岁,鬓发间已经有了银丝。
晴美依次望向几位卖主。秀代和公子低着头,繁和不高兴似的扭过脸。没出息的家伙,晴美心中鄙夷。如果有什么不满,直接瞪过来不就好了。
她从提包里取出钢笔。“没问题。”说完,她签了名,盖了章。
“麻烦您了。那么手续到这里就办完了,合同顺利成立。”登喜路男高声宣布,随即开始整理文件。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一笔手续费确定到手,他显得很满意。
双方各自收下文件后,繁和第一个站了起来。但公子依然低着头没起身。晴美朝她伸出右手,她诧异地抬起头。
“合同签完了,握个手吧。”
“啊,好的。”公子握住晴美的手,“那个……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晴美笑笑,“这样不是很好嘛。对我们双方都是圆满的结果。”
“说得也是。”公子始终回避着她的视线。
“喂!”繁和喊道,“你在磨蹭什么?走了!”
公子点点头,朝身边的母亲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我送姨妈回去。”晴美说。秀代是她的姨婆,但她一直叫她姨妈。“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妈,你看这样行吗?”
“我都可以啊。”秀代小声回答。
“好吧。晴美,那就拜托了。”
没等晴美回应,繁和已经出了房间。公子抱歉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了上去。
从银行出来,晴美用停在附近停车场的宝马载上秀代,朝田村家开去。确切说来,已经不是田村家了,那栋房子现在已归晴美所有。刚才他们签订的就是那栋房子的买卖合同。
今年春天,姨公去世了。他可以说是衰老而死,最后在被褥上小便失禁的那一刻,宣告秀代漫长的看护生活终于结束了。
从知道他已经时日无多的时候起,晴美一直很关心一件事,就是遗产。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他们的房子。虽然过去曾经是个富有的家庭,但如今唯一称得上财产的就只有那栋房子了。
这两三年来,房地产的价格不断上涨,虽然田村家距离东京有两小时车程,交通不算太便利,但依然很有价值。晴美估计秀代的女儿女婿,尤其是女婿繁和早就盯上了。这个人依旧时不时干点不靠谱的生意,但从没听说成功过。
不出所料,姨公的头七刚过,公子就和秀代联系,说要商量遗产继承的问题。
公子提出的方案是这样的:由于财产只有房子,由秀代和公子一人继承一半。但因为房产不可能直接分割,所以先将房子过户到公子名下,再由专业人士评估出房屋价格,公子向秀代支付一半的现金。当然,秀代也可以继续住下去,但这种情况下需要支付租金,租金从公子应该付给秀代的现金里抵扣。
这个方案在法律上没什么问题,听起来似乎也还公平。但从秀代口中听说时,晴美却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关键在于,这样一来,房子的产权将完全转移到公子一方,而且一分钱都不用支付给秀代。公子随时可以把房子卖掉。虽然房子里有人住,但那是她的母亲,要赶走并不难。赶走的时候,公子自然有义务把扣除租金后的金额付给秀代,但她尽可以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给,料想秀代也不会起诉。
这么过分的做法,晴美实在不愿相信是亲生女儿的主张,她料定背后一定有繁和指使。
于是晴美向秀代提议,房屋由秀代和公子共同所有,再由她出面买下来。所得的价款母女俩平分。当然,秀代可以一直住下去。
秀代跟公子商量时,繁和果然从旁干涉,说为什么他们的方案不行。对此,秀代这样回答:
“我觉得由晴美买下来是最好不过的。你们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这一来繁和也无话可说了。他本来就没资格过问。
把秀代送回田村家,晴美也在那里住了下来。不过她明天一早就要出门。虽然星期六公司休息,但还有桩重要的工作等着她。她要去操办一场在东京湾游船上举行的晚会,明天就是平安夜,两百张门票一转眼就卖光了。
躺在床上,眺望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污渍,晴美心中感慨不已。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栋房子已经是自己的了。这和她买下现在住的公寓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栋房子她是绝对不会出售的。即使日后秀代亡故了,她也会以某种方式继续持有。用来当别墅也不错。
这些年,不管做什么事都很顺利,顺利得令人感到害怕。她甚至觉得,好像有某种力量在保佑自己。
一切都是从那封信开始的……
闭上眼睛,一种很有个性的字迹浮现在眼前。那是浪矢杂货店不可思议的来信。
虽然信上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但烦恼了半天,晴美还是决定按指示去做。毕竟她也想不出什么别的途径。冷静想想,依靠富冈这种人确实很危险,而且学点经济知识对将来也不无好处。
她把白天公司的工作辞了,改为去上专科学校。只要一有时间,她就钻研股票交易和房地产方面的知识,也考取了若干资格证书。
另一方面,她比以前更加用心地去陪酒,但她也做了决定,最多只做七年。因为设定了期限,更能全力以赴。陪酒这行令人愉快的地方在于,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她的常客眼看着越来越多,也创造了店里顶尖的业绩。虽然因为拒绝做情人,富冈从此再也不来,但这种程度的损失很轻松就弥补了。后来她才知道,富冈所谓协助过多家餐厅开业云云,果然是大吹法螺,实际上只是提供了一点建议罢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晴美第一次放手一搏。几年来她的积蓄已经超过三千万,她倾囊而出,买下一套位于四谷的二手公寓。无论形势如何发展,这套房产应该都不会贬值。
大约两个月之后,世界经济经历了一场强烈地震。由于美国实施广场协议,日元急剧升值,美元大幅贬值。这让晴美悚然心惊。日本经济以出口产业为主,如果日元持续升值,经济必将陷入不景气。
此时晴美已经出手购买了股票,由于经济形势低迷,股票价格也不断下跌。
怎么会这样?晴美大惑不解。这不是跟浪矢杂货店的预言完全相反吗?
但事态并没有朝不利的方向演变。担心经济恶化的政府推出了低利率政策,并宣布投资公共事业。
到了一九八六年初夏,晴美接到一个电话,是买那套公寓时的房地产公司中介打来的。他问晴美:“您好像还没有入住吧?准备如何处理呢?”晴美没有明确回答,于是他又说,如果她有转手的意向,希望可以卖给他们。
晴美恍然大悟,公寓已经在升值了。
回说自己没有出售的打算后,晴美挂了电话,立刻出发去银行。她要确认假如以四谷的公寓为抵押,能够从银行贷到多少钱。几天后,银行方面给出的数字吓了她一跳。那是购买时金额的一点五倍。
晴美马上申请贷款,同时着手物色新的房产。在早稻田找到一套合适的公寓后,她用银行的贷款出手购入。没多久这套公寓的价格也直线上涨,涨到银行的贷款利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晴美准备再用这套公寓抵押贷款时,银行的负责人建议她开一家公司,因为以公司的名义贷款比较方便。就这样,“小狗事务所”诞生了。
至此,晴美已经坚信不疑,浪矢杂货店的预言是正确的。
到一九八七年秋天为止,晴美不断买下公寓又转手卖出,短短一年时间,房产的价格已经翻了将近三倍。与此同时,股票价格也在不断上涨,她的资产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她告别了陪酒生涯,转而利用陪酒时期积累的人脉,经营起活动策划业务,包括提供活动企划、负责会议接待等。此时正是经济繁荣到了极点的时候,每天都有地方举行盛大的狂欢,单子多得接不完。
进入一九八八年后,她开始处理持有的公寓和高尔夫会员证。因为她意识到价格已经涨到了顶点。虽然形势仍是一片大好,小心一点总归不会错的。她相信浪矢杂货店的预言,信上所说抽王八般的情形也一定是真的。仔细想想,如今这种狂欢若能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怪事。
再过几天,一九八八年就将过去了。明年又会是怎样的一年呢?晴美朦胧地想着,沉入了梦乡。
7
游船上的圣诞晚会大获成功,晴美和员工们一直庆祝到天亮。唐培里侬香槟王喝光了几瓶,她已经不记得了。隔天她在位于青山的家里醒来时,脑袋兀自隐隐作痛。
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似乎是什么地方的建筑起火了。晴美心不在焉地看着画面,看到屏幕上出现的一行字时,她顿时瞪大了眼睛。那行字是“被烧毁的孤儿院丸光园”。
她赶忙竖起耳朵细听,新闻却已播完了。再换到其他频道,也都没在放新闻。
她匆匆换好衣服,下楼去拿报纸。拥有自动门禁系统的公寓大厦安全性很高,但得自己去一楼拿邮件报纸也很麻烦。
星期天的报纸厚厚一大叠。信箱里还塞了大量的广告传单,几乎都是房地产相关的广告。
晴美把报纸的边边角角都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关于丸光园火灾的报道。可能因为发生地不在东京都吧。
她心想当地的报纸上应该会有报道,于是给秀代打了个电话。果然所料不错,秀代说报纸的社会版上登了消息。
据说火灾发生于二十四日夜间,一人死亡,十人轻重伤。遇难的不是丸光园的人,而是院方为了晚会请来的业余歌手。
晴美恨不得立刻赶去,但因为不了解现场的状况,还是忍住了冲动。那里正一片混乱,外面的人这个时候蜂拥而至,只会平添麻烦。
她小学毕业时离开了丸光园,后来上高中和找到工作单位的时候,都曾回去看望过。但自从开始陪酒后,她就很少去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陪酒的事会传出去。
第二天,秀代打电话到晴美的办公室,告诉她早报上出了后续报道。报道上说,丸光园的职员和孩子们正在附近小学的体育馆里避难。
寒冬腊月在体育馆生活——光是想象她都背上发寒。
早早结束工作后,她开着宝马前往现场。途中她绕到药店,分别买了一整箱一次性怀炉、感冒药和胃药。这次应该会有不少孩子生病。看到旁边有超市,她又买了大量的方便食品。现在没有食堂可用,丸光园的职员们肯定很伤脑筋。
把东西搬到车上,她重新发动了宝马。车载收音机里流淌着南天群星的《我们的歌》,歌声轻松愉快,晴美的心情却很沉重。本以为今年一切都很称心,没想到最后几天了,却发生了这样的灾难。
两个小时后,晴美抵达了现场。记忆中那栋白色的建筑已经化为焦土,因为消防员和警察仍在调查,暂时还不能接近,但依稀飘来煤烟的味道。
职员和孩子们避难的体育馆距离这里约有一公里,晴美的到来让院长皆月良和很意外,也很感动。
“谢谢你这么远特意赶过来,我真是没想到。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啊,不对,应该说,已经成为很优秀的人了。”说着,皆月把晴美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又看。
可能因为火灾操劳的关系,皆月比晴美上次见到时清减了很多。他今年应该已经七十多岁了,以前头上的白发还很浓密,现在稀疏多了。
对于晴美送来的一次性怀炉、药品和食物,皆月很高兴地接受了。看来现在吃饭问题果然是个难题。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难处,您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
“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皆月的眼睛湿润了。
“您千万不要客气。我正想借这个机会有所回报。”
“谢谢你。”皆月又重复了一遍。
准备返回时,晴美遇到了一个令她怀念的人,丸光园时期的同伴藤川博。他比晴美大四岁,中学毕业时离开了丸光园。她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的木雕小狗就是他亲手制作的。这也是她公司名称的由来。
藤川已经成了一名职业木雕师。和晴美一样,他也是得知火灾的消息后赶来的。他依然不多话。
这次的火灾,应该牵动了很多在丸光园生活过的人的心吧。和藤川博道别后,晴美不禁这样想。
新年刚过,就发生了天皇驾崩这样的大事。新的年号是“平成”。接下来是一段非常时期,电视台取消了娱乐节目,相扑大赛的第一轮赛事也推迟了一天。
等一切恢复正常后,晴美又去了一趟丸光园。体育馆旁边盖了一间简单的办公室,她在那里和皆月见了面。孩子们现在依然在体育馆里生活,不过临时宿舍已经开始动工。等建成之后,先把孩子们转移到那里,再在原址重建孤儿院。
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消防员和警察研判认为,是食堂老化的部分发生了煤气泄漏,加上空气干燥,静电产生的火花引起了火灾。
“我们应该早点重建才对。”说明了原因后,皆月露出痛苦的表情。
谈到在火灾中遇难的人,皆月尤为痛心。遇难的业余歌手是为了救一个少年才来不及逃生的。
“那位歌手确实令人惋惜,不过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晴美安慰道。
“说得也是。”皆月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很多孩子都已经睡了,只要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是前任院长在守护我们吧。”
“说到前任院长,好像是位女士?”
晴美隐约记得,前任院长是个表情温和、身材瘦小的老妇人。但几时由皆月接任的,她就没印象了。
“那是我姐姐。丸光园就是我姐姐创立的。”
晴美望着皆月满是皱纹的脸。“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知道吗?大概因为你在丸光园的时候还小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您姐姐为什么要创立丸光园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回报社会。”
“回报社会?”
“不是我自夸,我家祖上是地主,家境很殷实。父母去世后,我和姐姐继承了财产。我投资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姐姐则想帮助那些不幸的孩子,创建了丸光园。她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亲眼看到很多孩子因为战争成了孤儿,为此深感心痛。”
“您姐姐过世是在……”
“十九年前,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她天生心脏不好,最后在大家的陪伴下,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晴美微微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也不能怪你。她的遗愿就是不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个消息,只说她生病正在疗养。我把公司交给儿子,接手了她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头衔都是代理院长。”
“您刚才说您姐姐在守护丸光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临终前,姐姐曾经喃喃地说,不要担心,她会在天上为大家的幸福祈祷。所以这次的火灾让我想起了这件事。”皆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吧。”
“这样啊,真是个感人的故事。”
“谢谢你。”
“您姐姐的家人呢?”
皆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她没有结婚,终生独身。可以说,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是吗?她真是个伟大的人。”
“可别这么说。我姐姐要是听到这话,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她觉得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罢了。对了,你呢?打算几时结婚啊?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突然被问到自己的事,晴美慌乱起来。“没有,还没有。”她连连摇手。
“这样啊。女性一旦在事业上找到了人生价值,往往就会错过婚期。经营公司固然好,可也别忘了早点找个好人家。”
“不好意思,我和您姐姐一样,也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皆月苦笑。
“你可真要强。不过我姐姐没结婚,并不是因为一心扑在事业上。老实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想和一个男人结婚,而且还计划一起私奔。”
“真的吗?”
这个话题很吸引人,晴美不由得倾身向前。
“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岁左右,在附近的一家小工厂工作。他帮姐姐修理过自行车,两人由此结识。他们总是在工厂午休时偷偷约会,因为在那个年代,年轻男女光是一起走在路上,都会招来流言蜚语。”
“他们计划私奔,是因为父母不认可他们的关系吗?”
皆月点点头。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姐姐当时还在上女子中学,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由时间解决。重要的是另一个原因。我刚才也说过,我家很有钱。有了钱,就想要名。家父想把女儿嫁给名门望族,一个默默无闻的机械工根本不在他眼里。”
晴美的表情凝重起来,缩回下颚。这是距今六十余年前的事了。这样的事情,在当时恐怕并不鲜见。
“私奔的结果呢?”
皆月耸了耸肩。
“当然是失败了。姐姐计划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绕到神社院内,在那里换好衣服后去车站。”
“换好衣服?”
“我家里有几个女佣,其中一个和姐姐年龄相近,关系也很好。姐姐拜托她把要换的衣服送到神社去。那是一套女佣的衣服,因为富家小姐的打扮太显眼了。机械工也会改换装束,在车站等她。两人顺利会合后,就搭火车远走他乡。这个计划堪称完美无缺。”
“可是最后却没有成功啊。”
“遗憾的是,当姐姐来到神社院内时,等在那里的不是跟她要好的女佣,而是家父雇来的几个男人。那个女佣虽然答应了姐姐的请求,但心里很害怕,便和年长的同伴商议。这么一来,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晴美可以理解那个年轻女佣的心情。想到她所处的时代,确实也无法深责。
“那个男人……那个机械工呢?”
“家父派人把一封信送到车站,姐姐在信上要求对方忘了她。”
“那是令尊让人伪造的信吧?”
“不,是姐姐亲笔写的。因为家父答应放过那个男人,她才写了那封信。姐姐别无选择。家父在警察那边也很吃得开,要是他坚持追究,大可以把机械工送去坐牢。”
“对方读过信后,有什么反应?”
皆月歪着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离开了小镇。那个人原本就不是本地人。有消息说他回到了故乡,不过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我曾经见过他一面。”
“咦,是吗?”
“事情过去三年后的某一天,当时还在读书的我刚出门没多久,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私奔事件发生时,我并不认识另一方当事人,所以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拿出一封信,让我交给皆月晓子小姐。——对了,晓子是我姐姐的名字,拂晓的晓,孩子的子。”
“那个男人知道您是晓子女士的弟弟吗?”
“这一点他大概不能肯定,只是见我从家出来就跟踪上了。我正迟疑不决,他又说,如果怀疑,可以自己先看,或者给父母先看,只要最后晓子小姐能看到就行。于是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挺想看看的。”
“那您看了吗?”
“当然看了。信没有封口,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就看了。”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这个嘛……”刚说到这里,皆月就闭上了嘴。他凝视着晴美,沉思了片刻,然后一拍大腿,咕哝了一句:“与其说给你听,不如直接拿给你看。”
“啊?拿给我看……”
“你等一下。”
皆月的旁边堆着几个瓦楞纸箱,他打开其中一个,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纸箱的侧面用马克笔写着“院长室”。
“因为远离起火点食堂,院长室几乎没受到什么损失。我们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打算借这个机会整理一下。姐姐也留下了很多遗物。噢,就是这个,找到了。”
皆月拿出一个四方形的罐子,当着晴美的面打开盖。
罐子里有几本笔记,也有照片。皆月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搁在晴美面前。信封上写着“皆月晓子小姐收”。
“你不妨自己看看。”皆月说。
“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写这封信的人,本来就做好了会被别人看到的准备。”
“那我就拜读啰。”
信封里装着叠好的白色信纸,展开看时,上面是圆珠笔写成的文字。秀逸的笔迹让人很难想象出自一个机械工之手。
皆月晓子小姐玉启
敬启者
请原谅我突然以这种方式送来信件。如果邮寄过来,我担心会被直接丢掉。
晓子小姐,你还好吗?我是三年前楠木机械的浪矢。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个很想忘记的名字,但我希望你能把信读完。
这次提笔写信,别无他意,纯粹是想表达我的歉疚。其实之前我也几次想过写信,却因为与生俱来的怯懦,始终下不了决心。
晓子小姐,那时候真的很对不起。事到如今,我对自己当时的愚蠢举动深感后悔。我诱惑了还在读书的你,甚至企图让你抛下家人出走。现在想想,这种做法真是太恶劣了,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后来你打消了念头,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是父母劝说的结果,我要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们,我差一点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如今我在家乡务农,无时无刻不想起你。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我至今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与此同时,我也无时无刻不想向你道歉。一想到那时的事情也许在你心头留下了伤痛,我就无法入睡。
晓子小姐,你一定要幸福啊。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希望你会遇到理想的对象。
浪矢雄治敬上
晴美抬起头,皆月正注视着她。“你感觉如何?”皆月问。
“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听她这样说,皆月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私奔失败的时候,他一定想了很多。我想他会怨恨我的父母,也对姐姐的背叛感到幻灭。但三年后回顾往事,他已经能够理解,那样也未尝不是好事。但他觉得不能光理解就算了,如果不郑重地表达歉意,姐姐心里会永远留下伤痕。她一定会为背叛了恋人而深深自责。所以他写下了这样一封信。明白了他的心情后,我把信交给了姐姐。当然,我没让父母知道。”
晴美把信纸放回信封。
“您姐姐一直把这封信放在身边吗?”
“好像是。姐姐死后,我从她办公桌上找到这封信时,不禁心头一热。姐姐之所以一生独身,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她直到最后也没有爱过别人,而是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丸光园。为什么她会选择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丸光园呢?这原本是个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虽然姐姐至死都没有明说,不过多半是因为这里邻近他的家乡。我不知道他老家的确切地址,但从以前的谈话里,可以推测出大致的区域。”
晴美微微摇了摇头,感叹地呼出一口气。虽然两人没能结合令人同情,但爱一个人能爱到如此地步,她内心也不无羡慕。
“姐姐临终时说,她会在天上为大家的幸福祈祷。写这封信的男人,想必也在某个地方默默守护着姐姐吧,如果他还在世的话。”皆月神色认真地说。
是啊,晴美附和着,心里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这个男人的姓名——浪矢雄治。
她虽然和浪矢杂货店有过书信往来,但并不知道店主的名字。从静子所说的情况来看,一九八○年的时候,店主无疑已经年纪很大了,和皆月谈到的这个男人正好是同一个时代。
“怎么了?”皆月问。
“噢,没什么。”晴美摆了摆手。
“总之,丸光园是姐姐倾尽心血创立起来的,不能说没就没了。我一定会想办法重建。”皆月总结似的说道。
“您加油吧,我会全力支持的。”说着,晴美把手上的信封还给皆月。就在这时,信封上“皆月晓子小姐收”的字样映入眼帘,让她再次感受到字里行间蕴含的坚定决心。那字迹与她收到的浪矢杂货店的来信截然不同。
果然只是巧合吧?
晴美决定不再多想。
8
刚睁开眼睛,晴美就打了个大喷嚏。全身冷飕飕的,她把毛巾被拉到肩头。空调开得太足了。昨晚因为天气很热,她把温度设定得低了些,结果临睡前忘了调回去。没读完的文库本丢在枕边,台灯也没关。
闹钟显示的时间是接近早上七点。虽然她定了七点的闹钟,但很少听到铃声,因为她总是没等铃声响起就醒了,然后关掉开关。
晴美伸手关了闹钟,就势起了床。夏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看样子今天也很热。
上完洗手间,她走进盥洗室。站在大镜子前,看到镜中映出的面容,她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她有种自己还是二十来岁的感觉,但出现在镜子里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五十一岁的女人。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晴美歪着头。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呢?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做了一个梦的缘故。虽然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她隐约记得,她梦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还遇到了丸光园的皆月院长。
因为对做梦的原因心里有数,她并不觉得很意外,反而为没记住梦中的详细情形感到懊恼。
凝视着自己的容颜,她点了点头。皮肤多少有些松弛和皱纹了,这也是难免的。这是她一路打拼过来的证据,她丝毫不以为耻。
洗完脸,晴美一边化妆,一边用笔记本电脑查看各种资讯,顺便吃了早饭。昨晚她买了三明治和蔬菜汁。上一次自己做饭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晚上她基本都是和别人聚餐。
料理完毕,她准时离开家门,坐上一辆灵活的国产混合动力汽车。对大而无当的高级进口汽车她已经厌倦了。她自己开车,抵达六本木时刚过八点半。
公司位于一栋十层高的大厦,她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正要走向玄关大厅时,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社长!武藤社长!”
晴美环顾四周,只见一个身穿灰色polo衫的男人迈着短腿跑了过来。那张面孔她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武藤社长,拜托您了!甜点馆的事,能否请您再考虑一下?”
“甜点?噢……”她想起来了。这人是日式馒头店老板。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月机会?就一个月!我一定会让您刮目相看!”老板深深低下头去,稀疏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让人联想到他店里卖的栗子馒头。
“你忘了吗?如果人气投票连续两个月倒数第一,就有可能被要求撤店,这是合同里明白规定的。”
“我知道。不过,还是请您高抬贵手,再等一个月行不行?”
“不行,下一个进驻的店铺已经确定了。”晴美迈步向前。
“请您务必通融一下!”馒头店老板不死心地跟在后面,“我们一定会拿出成绩,我有这个把握!请再给一次机会吧!如果现在撤店,我们就开不下去了!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保安似乎听到了吵嚷声,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个人不是我们这里的,把他撵走。”
保安的脸色变了。“明白!”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不相干的人,是有业务关系的。喂,社长!武藤社长!”
晴美不理会馒头店老板的叫喊,径自走向玄关大厅。
大厦的五楼和六楼是小狗公司的办公室,九年前公司从新宿迁来这里。
社长办公室在六楼。晴美在这里通过电脑再次确认和整理信息。收到一大堆无聊的电子邮件,让她很是厌烦。虽然可以用过滤器清理垃圾邮件,但只要没有设置,就会收到许多不知所云的邮件。
回了几封邮件后,已经九点多了。晴美拿起公司内线电话,按下一个缩位号码,电话很快接通。
“早上好。”话筒里传来专务董事外岛的声音。
“可以过来一下吗?”
“好的。”
约一分钟后,外岛出现了。他穿着短袖衬衫。办公室的冷气和去年一样不够足。
晴美把停车场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外岛听了不禁苦笑。
“那个大叔啊,我也听负责人提过,说他一直央求个没完。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找上社长,真是让人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好好跟他解释一下,他应该能理解啊。”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不死心。听说总店那边顾客也日渐稀少,情况相当不妙。”
“就算这样,我们也爱莫能助啊。毕竟我们也是按合同办事。”
“您说得没错。我看不必放在心上。”外岛淡淡地说。
两年前,湾岸一家大型购物中心重新开业之际,晴美的公司接到了一单业务:如何更好地利用活动会场。会场原本预定用来举办小型音乐会,但实际上并没有得到有效利用。
晴美的公司立刻展开调查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将其打造成甜点圣地。他们把购物中心里零散的甜点店、咖啡店全部集中到会场,又和全日本的甜点店联系,邀请对方开设分店。“甜点馆”由此诞生。馆里的甜点店常年保持在三十家以上。
通过电视台和女性杂志的报道,这一企划大获成功。在甜点馆里受到好评的店铺,总店也无一例外地销售额大增。
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卖的东西万年不变,顾客很快就会厌倦了,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吸引回头客。为了达到这一效果,必须定期更新店铺。更新的方法是由顾客进行人气投票,并将结果通报给不受欢迎的店铺,不时也有店铺被要求撤出。所以各家店铺每个月都很拼命,因为竞争对手是其他所有的店。
刚才那家日式馒头店的总店就在本地。这一企划刚启动的时候,基于“优先照顾本地商铺”的考虑,向他们发出了邀请,他们也很高兴地开了分店。然而这家最拿手的招牌产品就是不起眼的栗子馒头,以致经营情况很不乐观,最近一直稳居人气投票的末席。照现在这样下去,已经无法给其他店铺作表率了。不能因为感情因素影响决定,这正是生意场上残酷的地方。
“对了,那个3D动画进展如何?”晴美问,“达到可以实际应用的程度了吗?”
外岛皱起眉头。
“我看过样片了,技术上还不过关。因为智能手机的屏幕很小,看起来总是模糊不清。现在正在制作改进版,到时再请您过目可以吗?”
“就这么办吧。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兴趣而已。”晴美微笑着说,“谢谢你。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你有什么事情没有?”
“没有,重要的事项我已经给您发电子邮件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外岛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就是那家孤儿院的事。”
“那是我的个人行为,和公司没有关系。”
“我明白,因为我是公司内部的人。可是外界的人就很难这么想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外岛撇了撇嘴角。“有人特地来打听,想知道我们公司准备对丸光园采取什么动作。”
晴美蹙起眉头,抓了抓刘海的发际。“服了这些人了,怎么会这么夸张?”
“社长您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即使一个很平常的举动,在别人看来也很不平常。请您充分认识到这一点。”
“你这是哪门子的讽刺?”
“不是讽刺,是陈述事实。”外岛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我告辞了。”说完外岛离开了办公室。
晴美站起身,来到窗前。六楼并不算高,事实上还有楼层更高的写字楼,但她最终放弃了。她不想过于高估自己的实力。尽管如此,像现在这样眺望窗外时,她依然真切地体会到,几经奋斗,终于有了一定的成就。
蓦然间,二十年来的往事又上心头。晴美再次感慨,紧随时代的潮流对商界人士是何等重要。有时候,甚至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一九九○年三月,为了遏制高涨的房地产价格,当时的大藏省开始对金融机构实施限制融资政策,即总量控制。由于土地价格高不可攀,一般的上班族对于买房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使得这一措施势在必行。
可是,区区一个总量控制真能达到抑制地价的效果吗?晴美心存疑问。媒体也众口一词地认定这只是杯水车薪。实际上,地价也的确没有迅速下跌。
但这种总量控制如同一记重击,给日本经济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日经指数率先开始下跌,加上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原油价格上涨,导致经济进一步萧条。
从这时开始,地价也终于逐渐回落了。
然而民间流传的土地神话尚未破灭,很多人坚信这只是暂时的现象,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他们要到一九九二年过去时,才真正意识到狂欢般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而掌握了浪矢杂货店信上预言的晴美明白,靠买卖房地产大发其财的时代已经彻底终结了。早在一九八九年,她已将持有的投资用房地产全数出手,股票和高尔夫会员证也同样清空。她是抽王八游戏的赢家。最终,在这个被称为泡沫经济的时期,她获得了数亿元的利润。
整个社会终于清醒过来时,晴美已着手进军新的领域。浪矢杂货店预言通过电脑和手机,信息网络将会飞速发展,事实也正如其所言,手机已经成为现实,个人电脑也开始普及到家庭。既然如此,当然要利用这一潮流。
她接触电脑通信后,预感到未来展现在眼前的定将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于是潜心学习,收集资料。
互联网日渐普及的一九九五年,晴美聘用了数名信息工程系毕业的学生,每人提供一台电脑,要求他们思考一个问题:可以利用互联网做什么?他们整天对着电脑苦苦思索。
到了第二年,小狗事务所首次开展网络相关业务:制作主页。最初只是尝试用来宣传自己公司,但当报纸报道了这一消息后,反响十分热烈,频频接到企业和个人有关制作主页的咨询。虽然当时还不是人人都可以任意访问互联网,但在不景气的时候,大家都热切期待着新的广告媒体。委托制作主页的订单源源而来。
此后的几年里,小狗事务所赚钱赚得轻松愉快。利用互联网开展的广告业务、销售业务、游戏下载业务全都非常顺利。
进入二○○○年后,晴美开始考虑下一步事业发展方向。她在公司设立了经营咨询部门。设立这一部门的直接原因,是接到一个经营餐厅的朋友的咨询,他的店由于营业额停滞不前,经营陷入困境。
晴美是拥有国家资格的中小企业诊断师,于是她组织了专门的一班人马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单纯的宣传是不够的,必须在先进理念的指导下改进菜式的种类和餐厅内部装潢。
这家餐厅根据他们的建议重新装修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再次开业后短短三个月,就一变成为订餐火爆的店。
晴美确信,从事经营咨询可以赚钱。但只有半桶水是不行的。如果只是分析经营不佳的原因,那谁都做得来。只有想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对策并切实取得成效,才能长久开展下去。晴美从公司外召集了优秀的人才,有时积极介入客户的商品开发,有时则提出无情的裁员建议。
以IT部门和经营咨询部门为两大支柱,小狗公司稳步成长。回顾起来,她的成功有目共睹。许多人称赞“武藤社长有先见之明”,一定程度上也确实如此。但如果没有浪矢杂货店的那封信,她绝不会如此一帆风顺。所以她一直念念不忘报答。只靠自己的力量,她不会有今天。
说到报答,丸光园也是不能忘记的。
今年她听到丸光园经营危机的传闻,调查后发现确是实情。自从二○○三年皆月院长去世后,丸光园全靠长子经营运输业从旁维持,但他自己的事业已经背上巨额赤字,根本没有余力再支持丸光园。
晴美立刻和丸光园联系。现在的院长虽然是皆月的长子,但只是名义上的,实际掌握运营主导权的是一个姓谷的副院长。晴美跟他说,只要是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并且明确表示,可以视情况出资赞助。
但谷的态度却很暧昧,甚至说出“希望尽量不借助外界力量”这种毫无危机感的台词。
见问题没能得到解决,晴美又去了皆月家,询问能否将丸光园交给自己经营。但结果也差不多,对方只含糊地回答,丸光园的事情由谷副院长负责。
晴美调查了丸光园的情况,发现这几年来正式员工的数量减少了一半,莫名其妙的临时工却多得离谱,而且没有迹象显示这些人确实在园里工作。
晴美心里有数了。有人利用皆月院长去世的机会,暗中进行某种违法勾当,多半是违法申请补助金。主犯应该就是谷。为了不让事情曝光,他才拒绝晴美插手经营。
晴美越来越觉得不能放任不管,得想点办法才行。能拯救丸光园的,只有自己了。她想。
9
晴美注意到这个消息,完全出于偶然。在新换的智能手机上用各种关键词搜索时,她无意中看到了“浪矢杂货店仅此一夜的复活”这篇文章。
浪矢杂货店——这是一个她从未忘记也无法忘记的名字。她立刻查看详情,找到了来源的网站。网站上声称:九月十三日是浪矢杂货店店主的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想请教过去咨询过的人们,当时的回答对他们的人生有没有作用,并要求在十三日午夜零点到黎明这段时间,将信件投进店铺卷帘门上的投信口。
这也太难以置信了。真没想到到了如今这个年代,还会再看到这个店名。网站运营者似乎是店主的后人,但只是公告了三十三周年忌日的这一活动,并没有说明详细情况。
该不会是恶作剧吧?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但她想不出这样做有什么目的。玩这种把戏来骗人,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说到底,有几个人会留意到这个消息?
最令晴美心动的,是九月十三日是店主的忌日这一点。与浪矢杂货店通信的最后期限,正是三十二年前的九月十三日。
这不是恶作剧,是认真的活动,晴美确信。既然这样,就不能当没看见。她是一定要写信的,不用说,是感谢的信。
但在此之前,要先去确认浪矢杂货店是否真的还存在。虽然她每年都去几次田村家,但没有去过浪矢杂货店那边。
正好她要跑一趟丸光园商谈转让事宜,那就回来的时候顺道去浪矢杂货店看看吧。
出现在谈判席上的,依然是谷副院长。
“关于丸光园,皆月夫妇已经全权委托给我。到现在为止,他们从未参与过经营。”说话间,谷细细的眉毛不住抽动。
“那如果将丸光园的财政状况如实报告给他们呢?我想他们也会改变想法。”
“您不说我也有详细报告。他们看过之后,仍然表示一切都交给我。”
“那么,报告的内容可以给我看看吗?”
“那可办不到,您毕竟是外人。”
“谷先生,请您冷静考虑一下。照现在这样下去,这家孤儿院会破产的。”
“您不用担心,我们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想办法的。您还是请回吧。”谷低下大背头鞠了一躬。
晴美决定今天先到此为止。当然,她是不会放弃的。看来只有设法说服皆月夫妻了。
来到停车场,只见车身粘了好几块泥巴。晴美环顾四周,几个孩子正从围墙上探头探脑地看她,马上又缩了回去。真是受不了,晴美叹了口气。看样子自己被当成坏人了,准是谷跟孩子们吹了什么风。
她没有理会泥巴,径自发动汽车。朝后视镜里一看,孩子们已经跑了出来,正冲她喊叫着什么,八成是“别再过来了”这种话吧。
虽然心情很不愉快,晴美仍然没忘记去看浪矢杂货店。她凭借模糊的记忆转动着方向盘。
没多久,前方出现了熟悉的街道。和三十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
浪矢杂货店也依然伫立在那里,一如当年她来投信时的模样。招牌上的字样已经快认不出来了,卷帘门也锈蚀得很严重,但却如同一个等待着孙女的老人一般,充满了温暖的氛围。
晴美停下车,打开驾驶座旁边的车窗,眺望着浪矢杂货店,然后缓缓发动汽车。她想顺便再去看看田村家。
九月十二日下班后,晴美先回了一趟家,对着电脑思考回信的内容。本来她是想早点写好的,但这几天工作太忙,总也抽不出时间。其实今晚也要陪客户一起用餐,但她推说自己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派最信任的下属代为出席。
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信终于在九点多时写好了。接着晴美动手抄写到信纸上。给重要的人写信时一定要亲笔书写,这对她来说是个常识。
又读了一遍写好的信,确定没有问题后,她将信纸装进信封。信纸和信封都是为了今天这封信特地买的。
收拾打扮花了些时间,开车离开家门时,已经接近十点了。她一边小心不要超速,一边踩下油门。
约两个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她本来打算直接去浪矢杂货店,但这时距离零点还有一会儿,她便决定先去田村家放下行李。今晚她准备在那里过夜。
晴美获得田村家房屋的所有权后,按照当初的约定,让秀代继续在里面生活。但秀代没能看到二十一世纪的到来。姨婆死后,晴美将房子稍微装修了一下,作为别墅使用。在她心里,田村家就像是自己的娘家,周围大片的自然风光也很令她喜爱。
但这几年来,她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冰箱里只有罐头和冷冻食品。
田村家周边没什么路灯,平常这个时候早已一片黑暗,但今晚因为有月光,从远处也能看到房屋的样子。
周围寂无人影。虽然房子旁边就是车库,晴美还是把车停在路上,挎上装有换洗衣物和化妆品的提包下了车。空中悬挂着一轮圆月。
穿过大门,打开玄关。刚一开门,就飘出一股清香。香味来自鞋柜上的芳香剂,那是她上次过来时放在那里的。她顺手把车钥匙搁到芳香剂旁边。
摸索着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晴美脱了鞋迈进屋里。虽然有拖鞋,但她嫌麻烦很少穿。沿着走廊往里走,里头是一扇通往客厅的门。
推开门,和刚才一样,她伸手寻找电灯开关,但找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氛围。不,不是氛围,是气味。她隐约闻到一缕不属于自己的气味。这个房间不应该有这种气味。
一发现危险,她立刻转身欲走,但伸向开关的手已经被人一把抓住,一股大力把她拉了过去,嘴巴也被什么东西捂住了,连呼救的工夫都没有。
“不要吵!老实别动就没事。”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因为在她背后,看不到脸。
晴美脑海里一片空白。为什么家里会有陌生人?他躲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会碰上这种倒霉事?好几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虽然心里想抵抗,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神经似乎已经麻痹了。
“喂,浴室里有毛巾吧?拿几条过来!”男人说。但是没有反应。他焦躁地又喊了一遍:“快点!毛巾!别磨蹭了!”
黑暗中有人影在慌忙地走动,看来还有别人。
晴美急促地呼吸着,心跳还是很剧烈,但已经恢复了一点判断力。她发现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上戴着劳保手套。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声音来自斜后方,小声嘟囔着“糟了”。控制住晴美的男人回应道:“那也没办法。去翻翻包,看有没有钱包。”
有人从后面抢走晴美的包,在里面翻找起来。没多久就听他说:“找到了!”
“有多少钱?”
“两三万吧。其他全是奇怪的卡。”
晴美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怎么才这么点?算了,把现金抽出来,卡没用。”
“钱包呢?这可是牌子货。”
“用了很久的东西不能要。这个包倒还挺新,留着吧。”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回来了。“这样行吗?”这个人的声音也很年轻。
“行。现在把她眼睛蒙上,手也牢牢反绑上,别让她挣脱。”
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用毛巾蒙住晴美的眼睛。毛巾上有淡淡的洗衣粉香气,正是她惯用的那种洗衣粉。
毛巾紧紧绑在晴美脑后,没有一点松动。
接着他们让晴美坐在餐椅上,双手绑到靠背后面,双脚也分别绑在椅子腿上。这期间,戴着劳保手套的手一直捂着她的嘴。
“我们有话要跟你说,”捂着晴美嘴的男人开口了,他似乎是几个人的老大,“等下会放开你的嘴。不过你不要大声叫嚷,我们有凶器,敢叫就杀了你。我们其实也不想这么做。如果小声说话,我们不会伤害你。你要是答应,就点点头。”
晴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依言点了点头,压在嘴上的手立刻松开了。
“不好意思。”领头的男人说,“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们是小偷。今晚我们以为这栋房子里没人,就溜了进来。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也没想到会这样把你绑起来,所以你别见怪。”
晴美没作声,叹了口气。吃了这种苦头还要她“别见怪”,也太强人所难了。不过她也稍稍放下心来。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的本性并不坏。
“只要达到目的,我们马上就走。至于目的嘛,当然就是捞上一票。可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因为还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所以就要问你了,那些值钱货都放在哪儿?到了如今这地步,我们也不挑剔了,什么都行,你全说出来吧。”
晴美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吗?”对方哼了一声,“不可能吧?我们调查过你的情况,你骗不过去。”
“我没有骗你。”晴美摇了摇头,“既然调查过,你们就该知道我平常不住在这里,所以别说现金了,贵重的物品也都没放在这里。”
“就算这样,总会有点东西吧?”男人的声音里透着焦躁,“你好好想想,一定有。想不出来我们就不走,那样你也不好受。”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只可惜这栋房子里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连秀代留下的遗物,也已经全部搬到她居住的公寓大厦了。
“隔壁的和室有个壁龛,上面摆放的茶杯听说是知名陶艺家的作品……”
“那个我们已经拿了,顺便把挂轴也笑纳了。还有呢?”
以前秀代曾经说过,茶杯是真品,但挂轴就只是一张印刷画。这件事还是不提为妙。
“二楼的西式房间你们找过了吗?就是那个八叠大的房间。”
“大致找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值钱货色。”
“梳妆台的抽屉呢?从上面数第二个抽屉有两层底,下面那层放着首饰,那里你们看过没有?”
男人没吭声,似乎在向其他人确认。
“过去看看。”男人说。随即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梳妆台其实是秀代用的,因为欣赏那种古色古香的造型,晴美一直没舍得丢。抽屉里也的确放有首饰,但不是晴美的,而是秀代的女儿公子单身时的收藏。她没有仔细看过,但多半不值多少钱。如果价格不菲,公子出嫁时一定会带走。
“你们为什么会选中我……选中这栋房子?”晴美问。
“不为什么。”停了片刻,领头的男人回答,“无意中碰上了。”
“可是,你们不是特地调查过我吗?总有某种原因吧?”
“少啰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我很想知道。”
“够了,你就别操心了,给我闭嘴!”
被男人一说,晴美闭上了嘴。她不想刺激对方。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一个男人开口了:“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这个人不是领头的那个,说话口气意外的客气。
“喂!”领头男训斥似的说,“你要问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有件事我很想跟她问清楚。”
“算了吧!”
“你想问什么?”晴美说,“尽管问好了。”
有人不耐烦地咂舌,八成是领头男。
“改成酒店的事是真的吗?”另一个男人问。
“酒店?”
“听说你要拆除丸光园,改成情人酒店。”
意外地听到丸光园,晴美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这伙人很可能跟谷有关。
“我没有这个打算。我是想重建丸光园,才决定把它买下来的。”
“大家都说那是骗人。”领头男插嘴道,“听说你的公司会把快要倒闭的店重新装修后赚钱,也曾经把商务宾馆改造成情人酒店。”
“确实有过这种情况,但跟这次的事情没关系。丸光园的事是我个人的举动。”
“胡说!”
“我没胡说。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么偏僻的地方盖情人酒店,哪儿会有人光顾?我不可能干这种蠢事。相信我,我是站在弱者一方的。”
“真的?”
“肯定是说谎,你可别真信了。什么站在弱者一方,一旦发现没钱赚,还不是马上丢到一边。”
话刚说完,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
“这么久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领头男斥责道。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两层底,不过还是弄开了。真厉害,你看看这个。”
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连抽屉一起拿过来了。
另外两人沉默不语。那些怎么看都是老古董的首饰到底值多少钱,他们心里恐怕完全没底。
“算了。”领头男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把这个带上,赶紧溜吧。”
晴美耳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打开又拉上拉链的声音,应该是他们把偷来的东西装进了包里。
“这个人怎么办?”刚才问起丸光园的男人说。
“把胶带拿来。”停顿了一下,领头男说,“要是叫起来就麻烦了。”
切割胶带的声音响起,接着晴美的嘴就被封上了。
“可是这样也不大妥当。要是一直没人来这里,她就会活活饿死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看来很多事情都是由领头男决定。
“等我们顺利逃走后,就给她公司打个电话,通知他们社长被绑起来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要是想上厕所呢?”
“那只能忍着了。”
“能忍住吗?”听口气,好像是在问晴美。
她点了点头。现在她确实还没有便意,而且即使他们带她去上洗手间,她也会谢绝。她只盼着他们赶紧离开这个家。
“好了,开溜。没有东西落下吧?”领头男说完,三人一起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出了玄关。
过了一会儿,隐约传来男人们的说话声,里面夹杂着“车钥匙”这个词。
晴美吃了一惊,想起车钥匙就放在鞋柜上。
糟了!她咬紧嘴唇。停在路边的汽车副驾驶座上丢着她的手袋,是她下车前从提包里拿出来的。
他们在提包里找到的是备用钱包。平常使用的钱包放在手袋里,里面光现金就有二十多万,还有信用卡和借记卡。
但晴美懊恼的并不是钱包。要是他们只把钱包拿走,那反倒求之不得。但他们多半不会那么做,既然急着跑路,肯定顾不上翻看就直接带走了。
手袋里装着写给浪矢杂货店的信。她不希望那封信被拿走。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一样。就算那封信被留了下来,以现在这个状态,她什么也做不了。至少天亮之前,她一动也不能动,而浪矢杂货店仅此一夜的复活,也将随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
本来还想道声谢的,晴美想。多亏您的帮忙,我拥有了很强的能力,今后我也会帮助更多的人——她在信上如此写道。
可是这又算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吃这种苦头?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记忆中她从没做过任何会遭报应的事,她只是诚实地一心向前奔跑。
刚刚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领头男的那句话——什么站在弱者一方,一旦发现没钱赚,还不是马上丢到一边。
真是令人意外。她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了?
但脑海里随即浮现出日式馒头店老板那泫然欲泣的脸孔。
晴美用鼻子呼出一口气,在眼睛被蒙上、手脚被绑住的状态下苦笑起来。她确实在拼命地向前奔跑。只是,也许太专注了,眼里只看得到前方。这次的事件,或许不应该理解成报应,而是一个忠告,提醒她心态可以更从容一些。
该帮栗子馒头一把吗——她恍恍惚惚地想着。
10
将近黎明时分,敦也盯着空白的信纸。
“我说,真的有这种事吗?”
“什么这种事?”翔太问。
“就是说,”敦也说,“这栋屋子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过去的信能寄到我们这里,反过来,我们放到牛奶箱里的信也能寄到对方那里。”
“怎么到现在还问这个问题?”翔太皱起眉头,“就因为的确是这样,我们才能和别人通信。”
“这个我也知道。”
“确实很不可思议。”说话的是幸平,“应该和‘浪矢杂货店仅此一夜的复活’有关系。”
“好吧!”敦也拿着空白的信纸站起身。
“你去哪儿?”翔太问。
“去确认。我要做个试验。”
敦也走出后门,把门关紧,穿过小巷绕到正门前,将折叠的信纸投进卷帘门上的投递口,再从后门进入屋内,查看卷帘门的另一边。本应从外面掉进来的信纸,并没有出现在瓦楞纸箱里。
“我猜的果然没错。”翔太一副充满自信的口气,“现在从这家店外将信纸投进卷帘门里,就会寄回到三十二年前。这就是‘仅此一夜的复活’的含义。也就是说,我们之前体验到的,是与之相反的现象。”
“这边天亮的时候,三十二年前的世界里……”
翔太接过敦也的话头:“老爷爷已经死了。浪矢杂货店的店主爷爷。”
“看来只有这种可能了。”敦也“呼——”地长出一口气。虽然听来匪夷所思,但确实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那孩子怎么样了呢?”幸平幽幽地说。敦也和翔太一齐向他望去,他缩回下巴。“我说的是迷途的小狗。”他说,“也不知道我们的信派上用场没有。”
“不清楚。”敦也只能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是不会相信的吧。”
“怎么想都很可疑。”翔太抓抓头。
读了迷途的小狗的第三封信,敦也他们大为着急。看样子她会被来路不明的男人欺骗和利用,而且她还是来自丸光园的同伴。三人商量后决定,一定要想办法救她。不仅要救她,还要引领她走向成功。
为此他们得出结论:在一定程度上告诉她未来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八十年代后期是被称为泡沫经济的时代,于是决定指导她如何巧妙投机。
三人用手机详细调查了那个时代的事情,然后如同预言般写进给迷途的小狗的信里,连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情况也一并写上了。不能直接用“互联网”这个词真的很不方便。
让他们拿不定主意的,是该不该把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故和灾难也告诉她。一九九五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二○一一年的东日本大地震,想跟她说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
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提这些事。就像不告诉鱼店音乐人火灾的事情那样,他们觉得涉及人命的事情不能透露。
“不过我还是挺在意丸光园。”翔太说,“怎么什么事都跟它扯上关系?只是巧合吗?”
这一点敦也也暗自纳闷。如果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一点。他们今晚之所以会待在这种地方,也是因为丸光园。
养育过他们的孤儿院面临危机的消息,是从翔太那里知道的。那是上个月初,包括幸平在内,他们三人像平常那样凑到一起喝酒。不过地点并不是在小酒馆,他们从正在大减价的店里买来罐装啤酒和罐装苏打烧酒,在公园里推杯换盏。
“听说有个女社长要买下丸光园。说是要重建,肯定是骗人的。”
翔太被供职的家电商场炒了鱿鱼,靠给便利店打工勉强度日。那家便利店离丸光园很近,所以他现在还不时过去看看。顺便一提,他被家电商场解雇,纯粹是因为裁员。
“这下惨了。我本来还想着万一没地方住了,就去投奔那里呢。”幸平可怜巴巴地说。他目前无业,以前在汽车修理厂工作过,但今年五月修理厂突然倒闭,虽然眼下还住在工厂宿舍里,迟早会被扫地出门。
而敦也也失业了。到两个月前为止,他一直在一家配件加工厂上班。一天,厂里接到总公司一份新型配件的订单,因为和以往的配件尺寸相差太大,敦也再三确认,对方都坚称没错,他就依样生产,结果果然出了差错。听说是因为总公司方面的联系人是个刚入职的新手,搞错了数字的单位。虽然没有因此生产出大量不合格产品,责任却落到敦也头上,理由是他没有充分确认。
类似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很多次了。工厂在总公司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上司也不替他们说话,一旦出了问题,总是敦也这样的底层工人背黑锅。
敦也终于忍无可忍。“我不干了!”他当场扔下这句话,离开了工厂。
他几乎没有存款。看到存折上的数字,他觉得快要不妙了。公寓的租金也已经两个月没交。
这样的三个人聚到一起,虽然很担心丸光园,却也无能为力,顶多只能骂骂那个试图购买的女社长。
是谁提出干这种事的,敦也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他自己吧,不过不能肯定。他只记得自己握紧拳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干吧!偷这个女人的钱,老天也会原谅我们!”
翔太和幸平也挥舞着拳头,干劲十足。
他们三人年龄相同,从初中到高中都在一起,什么样的坏事都干过。调包、扒窃、破坏自动售货机,只要是不使用暴力的偷窃行为,三个人差不多都没少干。现在想起来也很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几乎没被抓过。这多亏了他们遵守相应的规则,从不触犯禁忌,不在同样的地点反复犯案,也不重复使用同样的手段。
他们也闯过一次空门。那是高三的时候,因为面临找工作,说什么都要买一套新衣服。他们的目标是学校里最有钱的人家里。打听清楚这家人出门旅游的时间,仔细查看了防盗设施后,三个人行动了。至于万一失败会怎样,他们压根儿没想过。最后他们偷出了三万元现金。这笔钱正好放在打开的抽屉里,他们拿了钱就满足地逃走了。因为干得漂亮,这家人甚至没发现钱被偷了。真是个快乐的游戏。
不过自从高中毕业后,他们就洗手不干了。三个人都已经成年,一旦被抓,报纸上会登出名字。但这一次,谁也没提出反对。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想找个人发泄心头的焦躁吧。说老实话,敦也对丸光园的命运并不关心。虽然受过前任院长的关照,但他不喜欢谷。自从这家伙来了之后,丸光园的氛围就变得很糟糕。
翔太负责收集目标的相关情报。过了几天,三个人聚到一起时,翔太两眼放光地宣布:“有个好消息!我找到女社长的别墅了。自从听说她要来丸光园,我就弄了辆摩托车等着,一路跟踪找到了那个地方。那里距离丸光园大约二十分钟,房子看起来挺漂亮,不过如果要下手是小菜一碟,轻松就能溜进去。据邻居说,女社长一个月也不一定来一次。对了,我可没蠢到给邻居留下印象,你们不用担心。”
如果翔太的话是事实,那的确是个喜讯。问题是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当然有了!”翔太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女社长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别墅里肯定有珠宝什么的,还有高价的罐子啊画啊当摆设。”
说得也是,敦也和幸平同意了他的看法。老实说,有钱人的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他们其实一点概念也没有,脑子里想象出来的,都是动画和连续剧里那种毫无真实感的富人豪宅。
动手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二日夜里。选择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翔太打工的地方这天休息是最大的原因,但休息的日子其他时间也多的是,所以说,只是凑巧而已。
幸平弄来了行动用的汽车。这都靠他活用自己维修工的本领,不过弱点就是只能对付古董车。
九月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多,三人实施了行动。他们打破院子那边的玻璃门,拧开月牙锁,用这种老掉牙的手法轻松闯了进去。因为事先在玻璃上贴了胶带,破碎时并没有发出声音,碎片也没有四下飞散。
不出他们所料,宅邸内空无一人。当下他们一鼓作气,碰到什么拿什么,速战速决。可是也只高兴了这么一会儿,结果还是白忙一场。
家里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却没有多少斩获。全身都是名牌货的女社长,为什么别墅却如此平民化呢?“奇怪。”翔太歪着头纳闷,可没有就是没有。
就在这时,房子附近传来停车的声音。三人立刻关掉手电筒。接着,玄关的门开了。敦也吓得直发抖,看样子,女社长竟然回来了。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心里发急,可是要抱怨也晚了。
玄关和走廊的灯亮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敦也心一横。
11
“喂,翔太。”敦也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间废弃屋的?你说是偶然发现,可一般谁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吧?”
“嗯,老实说,的确不是偶然。”翔太一脸局促不安。
“果然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瞪着我嘛。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说过,我跟踪女社长找到了那栋别墅吗?在那之前,女社长在这家店前停下来过。”
“停下?她来干吗?”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她盯着这家店的招牌,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这让我很好奇,所以调查了别墅之后又回来了一趟。我想着万一有什么事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就记住了这个地方。”
“结果没想到这间废弃屋是匪夷所思的时间机器?”
翔太缩了缩肩膀。“可以这么说吧。”
敦也抱起胳膊,低声沉吟着,目光望向墙角的提包。
“那个女社长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武藤……什么来着?晴子?”翔太也歪头沉思。
敦也伸手拿过提包,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手袋。要不是注意到玄关鞋柜上的车钥匙,这个手袋差点就成了漏网之鱼。当时他们一打开停在路上的汽车,就赫然发现躺在副驾驶座上的手袋,于是想都没想就塞进包里。
打开手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细长的藏青色钱包。敦也取出钱包,点了一遍里面的钞票,至少有二十万元。光凭这个钱包,这回就算没白干了。对借记卡和信用卡他没有兴趣。
手袋里还有汽车驾照,上面的名字是武藤晴美。从照片来看,可以说是个大美女。虽然翔太说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怎么看都不像。
翔太突然朝敦也望过来,眼里泛着几缕血丝,也许是睡眠不足吧。
“怎么了?”
“这个……包里有这个。”翔太递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敦也一问,翔太默默地把信封的正面亮给他看。一眼看过去,敦也的心差点跳了出来。
致浪矢杂货店——信封上是一行手写的字迹。
浪矢杂货店: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仅此一夜的复活”的消息,这是真的吗?不过我相信是真的,所以写下了这封信。
您还记得吗?我就是一九八○年夏天给您写过信的“迷途的小狗”。当时我刚从高中毕业,还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咨询的也是“我决心靠陪酒生活,该怎样说服周围的人”这种让人目瞪口呆的问题。
理所当然地,浪矢先生把我骂了一通,骂得可真是体无完肤啊。
可是年轻的我没那么容易接受。我坚持说明自己的身世、境遇,认为这是报答恩人的唯一途径。想必您也会觉得我是个倔强的女孩子,感到很厌烦吧。
可是浪矢先生不仅没有丢开我不管,叫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而给了我建议,教导我今后应该怎样生活。而且那不是抽象的指教,充满了极为具体的细节。什么时候应该学习什么,经营什么,抛弃什么,坚持什么,简直可以称为预言。
我听从了浪矢先生的建议。坦白说,起初我半信半疑,但没过多久,我就确信社会的发展正如浪矢先生所料。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怀疑过。
真是不可思议啊!为什么您能预料到泡沫经济的到来和崩溃呢?为什么您能准确预测到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呢?不过现在问这些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即使知道了答案,也不会改变什么。
所以我想要告诉浪矢先生的,只有以下这些话。
谢谢您的帮助。
我从心底感谢您。如果没有您的建议,就没有今天的我。弄得不好,也许会沉沦到社会底层。您永远是我的恩人。没能有所报答让我深感懊悔,那么至少,让我在此深深致谢吧。今后我也会帮助更多的人。
据网站上说,今晚是您的三十三周年忌日。而我写信向您咨询,正是在三十二年前的这个时候。这么说来,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咨询者。这也是某种缘分吧,我不禁感慨。
愿您安息。
曾经的迷途小狗
读完信,敦也抱住了头。他觉得脑子仿佛麻木了,虽然很想说出现在的感受,却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其他两人也一样,都抱着膝盖没动,翔太的视线似乎飘向了空中。
怎么会这样?拼命说服打算进入陪酒世界的少女,告诉她未来的种种事情,也就是刚刚才发生的事。看来她已经顺利成功了。可是三十二年后,敦也他们却袭击了她的家……
“一定有什么东西……”敦也低喃。
翔太转过脸。“什么东西?”
“就是……我也说不好。就是把浪矢杂货店和丸光园联结起来的东西。也许该说是看不见的细线吧,觉得有人在天上操纵着这根线。”
翔太抬头望着天花板。“也许吧。”
幸平突然“啊”了一声,看着后门。
后门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天已经亮了。
“这封信已经没法寄到那边的浪矢杂货店啦。”幸平说。
“那也不要紧。因为这封信是寄给我们的。对吧,敦也?”翔太说,“这个人感谢的是我们。她写信对我们说谢谢,对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种垃圾……”
敦也凝视着翔太的眼睛。他眼圈通红,泛着泪光。
“我相信这个人。我问她是不是要把丸光园改成情人酒店的时候,她不是说没有那个打算吗?那句话不是撒谎。迷途的小狗不会撒这种谎。”
敦也点了点头。他也有同感。
“那我们该怎么办?”幸平问。
“这还用说。”敦也站起身,“回到那栋房子,把偷来的东西还回去。”
“还要给她松绑,”翔太说,“蒙眼睛的毛巾、嘴巴上的胶带也要拿掉。”
“是啊。”
“然后呢?逃跑吗?”
幸平一问,敦也摇了摇头。“不跑。等警察来。”
翔太和幸平都没有反对。幸平只是垮下肩膀说了声:“要蹲班房啊。”
“这样算是自首,应该会得到缓刑。”说完,翔太望向敦也。“问题是以后,只怕更找不到工作了,那时该怎么办?”
敦也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今后再也不对别人的东西下手了。”
翔太和幸平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收拾好东西,他们走出后门。阳光很耀眼,不知哪里传来麻雀的叫声。
敦也向牛奶箱望去。这一夜,这个小木箱不知被打开关上了多少次。想到再也不会去开它了,不禁觉得有点寂寞。
他决定最后再去打开一次。一开牛奶箱,发现里面放着一封信。
翔太和幸平走在前头。“喂!”敦也叫住两人,“里面有这个。”他把信封扬给他们看。
信封正面用钢笔写着“致无名氏朋友”,字迹相当漂亮。
敦也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这是给寄来一张白纸的朋友的回答。如果您不是那位寄信人,请将信放回原处。
敦也屏住了呼吸。刚才他确实把一张什么都没写的信纸投进了投递口,这封信就是对它的回答。写信的人,自然就是真正的浪矢爷爷了。
信的内容如下。
以下这段话是给无名氏朋友。
我这个老头子反复思索了你特地寄来一张白纸的理由。因为我觉得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地答复。我开动快要糊涂的脑筋想了又想,最后理解为,这代表没有地图。
如果把来找我咨询的人比喻成迷途的羔羊,通常他们手上都有地图,却没有去看,或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但我相信你不属于这两种情况。你的地图是一张白纸,所以即使想决定目的地,也不知道路在哪里。
地图是一张白纸,这当然很伤脑筋。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
可是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是一张白纸,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地图。一切全在你自己。对你来说,一切都是自由的,在你面前是无限的可能。这可是很棒的事啊。我衷心祈祷你可以相信自己,无悔地燃烧自己的人生。
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回答烦恼咨询了。感谢你在最后问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难题。
浪矢杂货店
敦也从信纸上抬起头,正对上其他两人的视线。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光芒。
自己的眼里也一定是这样,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