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番外
朝·求仁得仁
阳台上放着一盆白色的风信子,开得正好,散发出馥郁的清香。小女孩儿趴在窗户上,哼着儿歌摇头摆脑,眼前忽然“咻”地一声闪过一个银色的影子,把她吓得一个哆嗦。定睛看去,却没发现任何踪迹,只是那盆风信子好像被什么咬去了一枝,微微颤抖着。
朝已经很老了,速度远不如前,但比起人类还是快了不少。缺了一边嘴唇的利齿叼着风信子的花梗,跑了没两下,体力便跟不上了,不得不找个地方歇一歇。其实大多数人类并不能看到它,但它还是谨慎地爬到树上。
小心翼翼地将风信子放在树干上,朝从身后的包袱拿出一个鲜红的果子,啃了几口,爪子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上的花布巾——那里面是它唯一的朋友的信物。
藤原一离开后,朝便回到自己的家乡。在那里遇到了喜欢的妖怪,还有了自己的后代。它陪着自己的伴侣直到对方死亡,抚养子嗣直到成年,然后便潇洒地告别了还是爱哭鬼的儿子,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朝曾经泛着竹筏冲过大江河湖,也曾骑着狸猫越过鸣涧寒渊,在无名神明的小庙里躲过雨,也在地藏王菩萨的石像面前念念叨叨地,偷偷把自己的心愿塞进那些无聊的废话里。它的人生如同每一只“朝”一样绚烂多姿,浪荡自由,只差找到流落在时间洪流里的朋友了。
约定的时间还未到。
日升月起,朝一直走着,走着,走过茫茫的时间,小心躲避着任何危险。它不想死,在见到藤原一之前,它还不想死。
孤零零的小妖怪总是会摘一朵花带在身上,以便在见到藤原一时,能够把花送到他面前,高傲地说上一句“我刚好有空,就来找你了”这样帅气的话来。
……
附近的小孩总会在公园里的沙地玩沙,带着各类模具和铲子,只是简简单单的细沙,就足够他们玩上一个上午了。
只有一个孩子例外。
他穿着蓝色的背带裤,圆滚滚的小脸绷着,手中提着一个小桶,远远地坐在横放的石柱上。
孩子的世界总是天真又残忍。小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是因为我不会笑吗?他想。
可他是会笑的,他只是不知道大家都在笑的时候是在笑什么。
还是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吗?
经常欺负他的孩子王三桥君老是喜欢把他推到地上,因为他的不哭不叫,变本加厉地取笑起他是个“爸妈不要的孩子”。
可是他有爷爷奶奶啊,两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对他非常好。
小孩不禁有些伤心地想着,自己大概是不会有朋友了。他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和别的老人下棋的爷爷,满心期待着能快点下完,然后带他回家。他宁愿在家里哄妹妹,也不喜欢出来玩耍。
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想去打扰爷爷,垂头丧气地把黄色的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自己的神情。
忽然一朵红色的太阳花钻进他的视野,在微风中点着头,娇俏可爱。
“嗯?”他疑惑地抬起帽子,一只毛绒绒的长耳小妖怪别扭地捏着太阳花,碧绿的眼睛时不时看向他。
“送给你……花……”小妖怪嘀咕道,“不要不开心啦。”
“真的?”小孩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得益于不着调的爷爷经常给他讲一些妖怪传说,他知道自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却不太害怕。
小妖怪哼了一声,点了下头,看他接过花朵后没出息地露出笑脸,心情一瞬间奇异地高涨起来。
小孩坐立不安地捏着衣角,良久才讷讷地开口:“你好,我叫藤原一。”
“我知道你的名字。”小妖怪跳上石柱,一只手指着天空,一只手叉腰,“听好了,本大爷叫朝!是你的朋友!”
“哇!”藤原一惊喜地叫了出来,看到其他小孩子诧异地看着他,连忙捂住嘴巴小声地说道,“我真的可以做你的朋友吗?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成为你的朋友?”他急得都快哭了。
“很简单!”朝捏着他胖乎乎的小手,“你只要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你只要说‘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它的眼神是那样坚定真挚,藤原一只觉得晕乎乎地,高兴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旋转。
“朝……朝,请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吧,请……请一直陪着我吧。”他捧着小妖怪的爪子,恍惚间让朝以为这是十几年后那个藤原一。在它的五百年前,他也曾这样,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欣喜和期盼,说出“我们是朋友”。
“我答应你,我会永远陪伴你,直到死亡!”朝的声音颤抖着,沙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泪。
……
小孩子总是喜欢赖床,朝每天都要充当人肉闹钟,又是掀开被子,又是挠脚心的,把藤原一给闹起来。
有人欺负他的话,朝仗着其他人看不见总会狠狠地踩上一脚或推开那些臭小鬼。
晚上和藤原一钻进同一个被窝,给他讲它走南闯北的英雄事迹,当然了,稍稍夸张了那么一丁点,也是为了艺术嘛!
朝窝在小孩的怀里,耐心地听着他说一些无聊的小事——太阳好大啊、今天奶奶忘记给花浇水,我去帮忙了、阿希好可爱、三桥君今天又瞪我了……朝却乐此不疲。
它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也许有一天它会倒在马路中央也说不定,但是还不行,不行,我还没看着他长大,成为那个我一直寻找的藤原一!
“朝,你……你是不是对我有所期待?”小孩十分敏感,他敏锐地感觉到小妖怪似乎迫切地希望他做些什么事,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说着:“你以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这个时候小妖怪的眼睛总是非常明亮,就好像,好像……它想要见到的其实是未来的藤原一,而不是他……
“你为什么这样问?”朝咬着棒棒糖,有些不敢直视面前这个孩子澄澈的目光。
藤原一瘪了下嘴,双手胡乱擦去忽然大颗大颗溢出来的眼泪。
“因为……你不看我的眼睛,连三桥君都有好好看着我的眼睛。”
他感到十分委屈,明明是你说要和我做朋友的,却不敢看我一眼……
朝手忙脚乱地安慰起哭得打嗝的小孩,却无从下手。
它一直在等着,等着十几年后那个“藤原一”的出现,它陪着这个小孩,可每次看着他,好像都能看见黑衣剑士的影子——他背着竹篓,回头温柔笑着,伸出手摸摸它的头。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对不起。”
你怎么可以让他哭呢?
“对不起!”
他……确实还不是他……
“对不起,”朝扑进小孩的怀里,“我错了!请你重新和我成为朋友吧!”
小孩已经颇有几分长大后的风采了,即使流泪也隐忍着不出声,他抱住小妖怪,带着哭腔:“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我不会再骗你了。”朝蹭着藤原一软软的脸蛋。
将小孩柔软的头发珍重地放进脖子上的花布巾,它竟然打破了原则,拥有两个朋友。
朝坐在床边,注视着哭累了睡着的小孩,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没事,你睡吧,我会叫你起床的。”它拖着脚步蹒跚到窗户旁,留恋地深深看了眼床上的小孩,一跃而起,将脚牢牢地钉在窗檐上。
它快要死了。
“朝啊,你不要看不起老爹!老爹没有去看斗牙王,是因为知道他很好,所以才没有去打扰他的生活。”
那时年轻气盛的朝不屑地冷哼一声,只觉得是老爹又怂了。
现在它似乎有些理解了。
我的挚友啊,知道你会长成一个很好的人,知道你今后平安喜乐,所以我才能安然死去……
楼下的藤原爷爷托着茶杯的手一顿,哀伤地闭上眼睛:“谢谢你。”
午睡醒来的小孩抱着被单茫然地望了眼四周。
朝,你在哪里……
*
桔梗·无愧本心
珊瑚路过小村庄的时候,帮助一位法师除掉了一只强大的发鬼,接着便被轻浮的弥勒法师盛情相邀,在村子里住了一晚。
村里的枫姥姥在跳跃的橙黄的柴火前舀了一碗热汤递给英姿飒爽的珊瑚,她的伙伴云母蹭着她的小腿,乖乖地等着投喂。
“弥勒,你怎么出来游历了?”枫姥姥也舀了一碗递给与他的祖父生得有几分相像的法师。
“父亲催着我让我来看您呢,不然就要打断我的腿!”弥勒哀哀怯怯地叹了口气。
“珊瑚姑娘自己一个人不会太危险了吗?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这个混小子护送你一程,他虽然轻浮了点,但有贼心没贼胆,也算一个正直之人。”枫姥姥担忧地说道。
珊瑚连忙摆摆手:“其实这次前来是奉祖父之命,前来探望故人,不知道枫姥姥知不知道一位叫桔梗的巫女?”
枫姥姥拿碗的手微微颤抖,她缓缓抬头,看着火光对面女孩清秀的面容,低声叹了口气:“她是我的姐姐,已经死了。”
珊瑚惊讶地吸了口气:“对不起。”
“没什么。”枫姥姥不甚在意地喝了口汤,“怎么了?我还不知道姐姐与你们有旧呢?”
“五十年前祖父将四魂之玉托付桔梗大人净化,一直惦记着,临终之际让我一定要来拜访故人。听闻桔梗大人圣洁高强,驾驭着木灵幻形的剑士,珊瑚一直仰慕在心。”
“都过去了,过去了。”枫姥姥喝了口汤,“再说了藤原哥哥哪是什么木灵,老太婆几十年没和人说起他们了,既然你们来了,那便姑且听听老婆子的唠叨吧。”如日落般沉寂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弥勒小时候还经常到枫之村玩耍,早已听藏心祖父讲过当年旧事。五十年前的巫女和少年剑士,如今依旧留给了妖怪们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个时候我还小,是姐姐养大了我,桔梗姐姐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是山野上的樱花,她一直很孤单,直到那个人的出现……”枫姥姥追忆着往事,神色怀念。
“藤原哥哥是个很神秘的人,他突然出现在御神木下,几乎把全村的人都惊动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精怪,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样如同神明一般的人物。幸好桔梗姐姐来了,才将藤原哥哥救了下来。那个时候没有人比他们更默契,每次都把妖怪吓得闻风丧胆,只要在森林里喊一句‘快跑啊!巫女的走狗来了!’就能看见妖怪们窜逃的模样,哈哈哈,可真好玩!”
枫姥姥豪爽地大笑,显然那个时候没少这样做。弥勒和珊瑚也忍不住翘起嘴角,想象那一番场面。
“你们应该看过城里面香车美人的贵族公子,和藤原哥哥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可是……”每一个故事总会出现“可是”。
“他走了,他必须走!”枫姥姥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接着又哀伤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想,桔梗姐姐为什么那么残忍,为了藤原哥哥情愿将我抛下……其实也不是,她将所有的术法都教给了我,她教我怎样做人,我也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桔梗姐姐去找藤原哥哥,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弥勒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问道:“我一直不解,那位藤原大人真的如此惊才绝艳,就连祖父还有青山奶奶,也一直念念不忘。”
“你小子!”枫姥姥斜了他一眼,“你要是见过藤原哥哥,便知道没什么不可能了!好了,闲话就此打住,我带珊瑚姑娘去就寝,你这个臭小子就别跟过来了!”
“别嘛!枫姥姥!”弥勒笑得谄媚。
珊瑚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桔梗只不过是发现自己始终还记得那个约定,便去找那个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