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谭公
李君则在数年前和袁天沛其实是见过面的,如今再见,对比他过去的记忆,李君则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眼角眉梢皆是皱纹。
他当然也记得李君则,说话颇为和气:“君则,你父亲让你过来我这里来,虽然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你要求松散了。如今形势紧张,国家需要人才,美国派来的部队很快就会在重庆着陆,你作为翻译官,任务会很艰巨。”
“我明白。”
“我们的大本营在嘉陵新村,距离你住的地方并不远,还算方便。下午你随我过去看一看,有一批新的材料被送过来,附注了很多生涩的洋文,需要你帮我翻译。”
“好的。”
他们用了简餐,饭后到达地方就开始工作。然翻译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很多词相当冷僻,他不得不翻查资料,几度确认。
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外头有人走过来,袁天沛把来人介绍给李君则认识:“君则,这是我的秘书,谭辉。我很多时候不在这里,你有什么问题找他就可以了。谭辉是我十分得力的助手,很多事情交给他,我放心,”
谭辉向李君则伸出手:“李君则同志,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来。”
这个声音……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李君则本来没有太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姓什么?”
“敝姓谭。”他们都有些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哦,并没有,我刚才看材料有些晕乎乎的,不太在状态,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们又聊了一些话,等谭辉一走,李君则朝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有些后悔那一天在柜子里只顾着隐藏自己,没有设法往外面看,所以并不知道跟章时平说话的那位谭公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谭辉的身份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为了尽早确认,李君则还是决定做一些事情。
回到住的地方,阿母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小少爷累了一天,不知道可还习惯工作环境?”
“有什么不习惯的,做事而已,在哪里都一样。”
何杏替他盛了一碗汤:“阿母今天亲自去后面的河里钓鱼,给你煮汤喝,你多吃一点,不要拂了她的心意。”
“那一定要了。”他低头喝汤,却仍然惦记着之前的事情,放下筷子问阿母:“我记得您有一个外甥以前在上海闯荡过,老家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不知道他有没有从上海回来?”
“您说熊三,是的小少爷,他是我的亲外甥,日本人占了大上海,他也就不在那里待了,现在就住在观音峡往北边的村子里,您突然提到他是有什么事?”
“如果方便,我想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请他帮忙。”
阿母诧异:“他如今就是个农民,哪里能帮上您什么忙?”
“这您就不用操心啦,让他过来就行了。”
如阿母所说,她这个外甥的确是个老实人,跟李君则见面的时候,显得很拘束,李君则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对方受宠若惊:“少爷,大姨说您找我有事,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熊三都替您完成。”
“哈哈,兄弟严重了。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做的。是这样,我想请你去找一个人,然后对他说几句话。”
“是什么人?说什么话?”
“你在上海待过几年,应该还算比较熟悉那里的的人说话,我不需要你说的多么贴合上海本地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口音就行。我要你见的这个人,是现任西南三区部队袁天沛将军身边的第一秘书,我会创造机会安排你去找他,见到人以后,你需要骗他说自己是刚从上海到重庆来的,是章时平部长派你来的。”
“章时平部长是哪个?”
“这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他也许会说,不认识这个人;又或者会说,他让你来做什么?无论是哪一种问法,你都要接着说‘您给章部长的文件被人给偷走了。’而我会偷偷隐藏在暗处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你一串铃铛响的声音,就立即想办法离开那里,我会让车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到时候送你回来,就算完事了。”
“这么简单?没问题。”熊三一口答应。
李君则淡笑:“你觉得简单吗?那可不一定,如果露出破绽,说不定会有危险。怕不怕?”
“为什么要怕!我大姨常说,少爷你们母子对她恩重如山,对我大姨有恩的人,就也是我熊三的恩人,男子汉大丈夫,绝对不做缩头乌龟。”
“好,那我就提前谢过了。”
通过私下的打探,李君则得知了谭辉每天从嘉陵新村出来以后回家的时间。他住的地方是在文星镇的一处旧式庭院里,在一个宽敞的里弄最尽头。
李君则给熊三换上了合身的新式衣服,还打理了头发,第一眼看起来根本不像农民。
熊三记着李君则对自己说过的车牌号,早就在弄堂口等着。一眼看到了那辆开过来的小汽车,等车上的人下来了,他走过去,按照李君则吩咐的那般,装作小心地四周看了看,随即低声地对谭辉说:“谭公,我是从上海来的。”
李君则站在拐角的墙后面拿着望远镜观察谭辉的神情,只见他眉头一紧,但并未立即开口。熊三接着说:“我是章时平部长派过来的,找您是有急事商议。”
谭辉也忽然谨慎了起来,四下看了看,才犹豫着开口:“章部长?他让你过来找我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您给章部长的文件被人给偷走了。”
“这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通过电话了吗,最近重庆的事情比较多,我抽不出空子去他那里一趟,你告诉他,等闲下来了我会去上海的。”
“那就好,我就先告辞了。”
谭辉对熊三并没有放心,而是拦住他:“你先等一下,千里迢迢地来一趟,我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的,这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进去换一件衣服,就出来带你去吃饭。”
李君则见谭辉往里走,心想着很有可能他是为了打电话向章时平确认,所以赶紧摇了摇铃铛,熊三闻声趁着章时平没有注意,掉头就跑上了不远处的车,跟李君则一起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一上车他就把谭辉的话对李君则一一重复了一遍,李君则在心里默默地说:“果然是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将军竟然会是袁天沛……”
因为确认了谭辉的身份,李君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在想下一步的对策,万没有想到,会再出意外。
清晨,他才刚到嘉陵新村的营地,就听到了里面乱哄哄的,等走近了一问人,才知道谭辉竟然出事了。
“谭秘书昨天晚上回家以后就自杀啦,你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为什么就要想不开上吊了呢?”
李君则眉头深锁:“自杀?怎么会这样啊。我昨天还在这里看到他的,他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的。”
“就是说啊,所以特别让人想不通。”
“袁将军有没有来?”
“在的,他现在人在谭秘书的办公室里。”
李君则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进来吧。”
袁天沛坐在谭辉的椅子上,神情显得很悲伤:“君则,是你啊。”
“我刚才听到外面的警卫说,谭秘书他……自杀了?”
“是啊,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谭辉在我手下多年,亲如我的左膀右臂,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您请节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谭秘书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如我所知,他的家庭也和睦融洽,照理说不应该会上吊的。所以我怀疑,会不会其实是有人谋杀了他,然后故意制造成了自杀的假象?”
袁天沛在这个时候却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微变:“那不可能。他就是自我了断的,他又没有什么仇家,怎么会招来杀生之祸,君则,你不要再多想了,这件事情说起来终究是伤心事,一直议论下去恐怕军心浮躁,所以就此打住吧。”
“可是……”
“不要再说了。君则,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好吧。”李君则替他把门关上,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抿了抿嘴巴。
袁天沛分明是在说谎!
谭辉绝对不是自杀的,他和袁天沛谈到谭辉的死时,袁天沛从始至终都没有跟他四目相对过,视线一直左右游离,颇有些闪躲的意味。而后当他提到,有没有可能是他杀的时候,袁天沛明显不耐烦,照理说对一个信任的下属的突然死亡,作为一个亲近的上级不仅不会就此掩盖,反而会极力彻查。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人不仅是他杀,还应该是袁天沛授意的。昨天他找熊三去试探了谭辉,谭辉回去以后跟上海确认了,发现章时平根本没让人过来,就该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
所以谭辉随即向袁天沛请示,后者为了不让他牵累到自己,下了杀手。
李君则心烦意乱,本来谭辉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口,现在他一死,袁天沛再提高警觉,往后做什么事,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