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实不过一字之差,当时她也不曾多想,大嫂、嫂嫂,本就没有区别,更何况嫂嫂听着还更为亲切。
那时的她是喜欢的,不管是因为之前做姑娘时积下的情分,还是後来做妯娌时的惺惺相惜,她都是喜欢那个通透明理、秀外慧中的女子,可谁想得到,人心竟是会变的。
那一声嫂嫂,是蜜糖亦是毒药,因为听着亲昵,所以可以肆无忌惮。
「这里,他们都喊我大嫂。」
三娘子一愣,不明白裴湘月为何忽然间就变了脸,可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顺着裴湘月的意思重新喊了一次,「大嫂……」
不过三娘子话音刚落,裴湘月就有些後悔了。
自己这是怎麽了,怎麽会把三娘子当成了那个女子?三娘子素来功利心浅,早些年,自己和她也是多有往来,不光是姚家妹妹,便是那个只见过她几面的弟弟也对她的内敛谨慎印象深刻。
真是枉她虚长了三娘子这麽多岁,这会儿竟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甩起了脸子!
裴湘月当即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暗中握紧的拳,笑意立显,说道:「你瞧,我光顾着想自己的事,竟和你计较起这种小事来。哦对了,我那里的丫鬟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园子太大,光是内院走一圈,没一个时辰恐怕是走不完的,什麽事都比不上先吃饱要紧。走,先去我那把早膳用了,然後我再带你把园子认一遍。」
不过三言两语,裴湘月就把方才乍现在脸上的阴郁神色给抹个一乾二净。转瞬间,她又恢复成那个仪态翩翩的世家少妇模样,亲昵地挽住比自己略矮了半个头的三娘子,带着她往东边的园子走去。
而此时此刻,霁月斋的厢房内,单嬷嬷正垂首立在老夫人面前,外头的隔间里,侯府里的几个小辈正在用膳,依稀可听见清脆的笑声和低语声,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然而厢房里,老夫人的脸色却没有方才那麽和悦了。
「一个字都没有问?」老夫人姓吴,祖上在苏州。老夫人小的时候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深宅中,文墨为伍、琴书为伴,所以一直到现在,老太太私下说话都带着一股好听的吴腔,软软的,听着和字正腔圆的京调很不一样。
「是。」单嬷嬷也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您说……是真的没想到,还是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丫头今年多大?及笄之礼还没做吧?」老夫人问。
「正是。」单嬷嬷赶紧想了想,「若老奴没记错的话,二夫人应是九月生的。」
「这般年纪,要是能如此沉得住气的话,以後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眼里又生出了一些遗憾,「真要说,当时若非蕙妃娘娘插了这一手,我看承廷也未必就有这样的心思。邵阳许家,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如今做了亲家,也不算知根知底。」
「娘娘那也是心里头装着二爷呢。」单嬷嬷从媳妇子开始就在桃花坞里伺候陆承廷了,遥想这十几年小主子的变化,单嬷嬷也是颇有唏嘘,「其实不瞒您,老奴瞧着二爷这一年多来过的日子也是不舍的。」
「是。」陆承廷是自己的亲儿子,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夫人岂有不疼的道理,「我一个当娘的,怎麽会不知道他屋里少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侯府的二爷,堂堂的护军参领,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天天睡在姨娘的屋子里,也是不成体统的。」
「可不是。」单嬷嬷迎合道:「去年秋天那会儿您还记得吗?娘娘去禅云寺替皇上祈福,下山以後过府留下用膳,少有的团圆饭,一家人吃得高兴,可吃到後来,唯独二爷一人拎着一坛酒出了膳堂。」
「怎麽不记得?」老夫人眯起了眼,眼眶有些泪光,「那时候也是蕙妃娘娘最先发现他不见了,跟出去,姑侄俩就迎风坐在竹香廊里聊了大半个时辰。我听了都後怕,娘娘是何等矜贵的身子,这个承廷,这麽大了还是不细心……万一娘娘寒风侵体染了疾,那可不是小事。」
「所幸娘娘非但身子无碍,回宫以後还替二爷说了许家这门亲。」见老夫人伸手要取茶,单嬷嬷连忙托杯递了上去。
「我也不是嫌弃许氏贫寒,你知道的,咱们家不兴这些攀高踩低的事,只是今儿个一见,这孩子比我想的还要纤细面嫩,也不知回头能不能镇住眼下那乱糟糟的桃花坞。」
老夫人这句话,单嬷嬷实在是接不上话了,是以过了好久她才叹气道:「您也别太操心,这才第一天呢,单见了这一面,自然是瞧不出什麽花样来的。左右二爷屋里有老奴瞧着,若这新进门的二夫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也是个有能耐的,那他们夫妻和睦,自然比什麽都好。
「要是二夫人手腕弱了些,您回头再挑两个得力的媳妇子送进桃花坞,左右管着大事也就成了。毕竟是蕙妃娘娘点了头的,想来二夫人定是个性子宽厚、待人温善的,这点肯定错不了。」
「你说的没错。」老夫人闻言,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也罢,人都已经过门了,若是不懂事,调教两年也能知个冷暖,桃花坞里有你看着我很放心,这两年世子爷的身子不好,大家的心思就都在睦元居,桃花坞里头,你就多费心吧。」
「哎哟瞧您说的,这本就是老奴分内的事!」单嬷嬷一听,连连福身行了礼,表决心的时候是一脸的坚定不移。
不过才一个早上,三娘子就彻底後悔了。
什麽一年四季,换着花样玩,那都是浮云。
这靖安侯府实在是太大了,早上的时候她光站在那隔空远望,只觉得美景如画,令人飘飘欲仙,她心中暗暗有种「一朝摘得富贵闲,只羡浮生不羡仙」的感慨。
可谁知道,当她真的用走的逛起这偌大的侯府以後,不消半个时辰,她就已经想不管不顾地调头回屋了。
因为她的脚,实在是被磨得太疼了!
「是不是很大?累吗?」和她并肩的裴湘月和个没事人似的,逛了大半个时辰,她的步子非但没有慢半分,好像还隐隐加快了一些。
「不、不累。」三娘子当下完全是哑巴吃黄连,只能硬着头皮,生生扯出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笑容,然後转过头,继续佯装看风景。
「总是要带你走一走、熟悉一下的,寻常呢,若是要从东堂穿过游廊去西边办事,自有嬷嬷事先备好滑轿代步的。」
「有……滑轿可以代步?」一听见这话,三娘子只觉得当下有些晕眩。
滑轿是一种最简单的双杆撑椅式的轿子,这种轿子很像宫里用来代步的步辇,只是步辇为宫物,不能随意制作供私家使用,所以前朝有巧匠便将步辇再简化一些,改称滑轿,专供富贵之家代步。
「自然有。」裴湘月被三娘子愣愣的神情惹笑了,「看见西边那座灰楼了吗?那是陆家的祠堂。虽然平常也不会有谁走到那去,可遇着逢年过节、开屋祭祖什麽的,若要满院子人浩浩荡荡的走过去,那多费事。」
听着裴湘月的话,三娘子不由得就在脑海中想像了一下那场面,忍不住就微颤了一下肩,说道:「还是滑轿更方便些。」
「呵呵。」裴湘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我想着弟妹你刚刚嫁进来,以後要管着二爷屋里那些琐事,这偌大的内院,东西南北都住着什麽人、有些什麽景,总是要亲眼见一见,记在脑子里才好。」
「让大嫂费心了。」三娘子赶紧正了神色,忽而又郑重其事的冲裴湘月点了点头,道:「大嫂放心,我走得动的!」
裴湘月的笑声更盛了,半晌才顺了气,拉着三娘子的手从偏径走到湖边的溪风亭,「确实怪累人的,左右也不在乎耽搁一会儿,咱们歇一歇再逛。」
三娘子点头如捣蒜,二话不说就随着裴湘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