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溪风亭依湖而建,有半边的栏杆延伸至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亭边栽了几株梨树,三月春日,梨花泛泛,清风徐徐,暗香犹袭。如瑞雪降落般的花瓣随风飘落至水面,点点涟漪悠然飘散,似波澜不惊的心湖偶遇明艳,悸动不止。
「你可知外面为何传着这麽一句话——敬文巷口三宅门,三宅成府独一臣?」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以後,裴湘月忽然就问了三娘子这麽一个问题。
三娘子愣了一下,这句话她上一世确有耳闻,不过也就听过一两次罢了。那时她早已远离帝都,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这些身外的传闻,是以自然不曾深究过。
所以,当下她老实的摇了摇头,「不瞒大嫂,这话我只听过几回,却不知其意。」
「公爹在族中行三,承袭爵位,独院分住。可陆家一族四房是不曾分家的。」裴湘月说着,伸手指了指北面道:「除了咱们侯府,一墙之隔的北边还有一座陆宅,正门是开在邻街的广元巷口的,那里住着陆家的大老爷。」
她说完,又反身指了指南面,「那里住着四老爷一家,门是对着广元巷尾的。二老爷早年经商客死异乡,二房一家如今住在双溪县的庄子上,二老爷子嗣单薄,二伯母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傍身,公爹一直想着让云锦妹妹能选贤招赘,最近正在物色人选。」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将人多口众的陆家一门径直展在三娘子面前,裴湘月的话虽简单,三娘子却深谙其中隐而不语的深意。
靖安侯是世袭爵位的,也就是说,不管早年陆家子嗣如何,在现在还活着的三个老爷中,只有承爵的公爹是本族嫡出。
而这些年来,靖安侯威名在外,大老爷、四老爷却不曾走上仕途,不管是那句三宅成府独一臣,还是南、北两座陆宅府门的朝向,都说明陆家上下现在是三房唯大的局面。
偏偏现在的陆家,开枝散叶、子孙延绵,一个世子爷,若干亲兄弟,嫡出的、庶出的,年少有为的是大有人在,远的不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陆承廷就是一个好苗子。
裴湘月这是想告诉她,正因陆家没有分家,侯府照拂有加,所以这水深得很!
「听大嫂如此一说,孝熙受益匪浅。」
这就听懂了?见着三娘子冲自己柔柔的一福身,裴湘月却有些不可置信。
陆家明面上风光无限,实则暗潮汹涌,尤其这两年世子爷身子不好,惹得周遭人心浮动,裴湘月是真心期盼能有个人来帮她一把,而非和之前那人一样,处处想着如何不着痕迹踩她的痛脚。
就是不知,眼前的许家三娘子是不是适合的人选了。
片刻闲聊小憩後,裴湘月又带着三娘子逛了大半个时辰,亭台楼阁、游廊偏园、暖房珍馆、临湖水榭……待两人最後绕回桃花坞时,三娘子激动得只差没朝着裴湘月叩拜了。
「这一大早真是有劳大嫂了,大嫂掌理中馈繁忙,还要硬挤时间出来陪我熟悉院子,想必这会儿管事婆子那边应该都等着急了吧。」累归累、疼归疼,该说的谢词三娘子一句都没有落下。
「你就不要和我太客气了,先不说这本是我这个大嫂的分内事,就说你我之前的姊妹情分,我也不能让他人来糊弄你。」裴湘月笑着承了谢。
因着一个满脑子想着如何赶紧回屋躺下,一个则满脑子算计着,一会儿要如何同管事嬷嬷周旋琐事,所以在屋前廊下,裴湘月只同三娘子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转身离去了。
三娘子目送裴湘月出了院子,直到那抹柔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後赶紧转身跑回屋。
当子佩跪在地上脱去三娘子的鞋袜以後,三娘子吃痛,这才惊觉原来这双脚不只走多磨坏了,水泡还早已破了,流了血水。
「夫人……」子佩当即就红了眼。
「你哭什麽啊。」三娘子只觉得格外无力。
其实这事怪她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她疏忽了,因为头一天见侯府里的人,她特意穿得仔细隆重了些,连带着鞋子也换了一双全新的上脚。
她应该要想到的,今儿个出门不会这麽容易就回屋,若是多一个心眼,她也不会这麽粗心大意的犯错误,可是谁想得到,裴湘月竟会亲自带着她逛起园子,而且还是用走的。
「奴婢去给您打盆热水,再取点膏药来。」子佩重重的吸了吸鼻子,利索地收拾好地上沾血的鞋袜。
正当子佩要起身时,却听见三娘子吩咐道:「一并喊了单嬷嬷过来吧。」
子佩应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端着热水,与单嬷嬷重新进了屋。
「夫人这是怎麽了?」眼见三娘子那双搁在杌子上、血水漉漉的脚,单嬷嬷也着实吓了一跳。
「今儿个穿错了鞋子,又逛了一上午的园子,有劳单嬷嬷帮着处理一下伤口。」三娘子笑不露齿,眼底却泛着淡淡的倦意。
「欸!」单嬷嬷不敢耽搁,连忙从子佩手中接过铜盆,先是仔仔细细的用棉布将三娘子的双脚洗净擦乾,又轻轻的在破皮处涂上一层药膏,可破了水泡的脚趾和脚跟一沾水,立刻就窜上一阵针扎似的疼。
都说十指连心果然不错,饶是三娘子紧咬着牙根,还是在不经意间逸出几下倒吸凉气的声音。
「夫人忍着些。」子佩实在见不得三娘子那眉头紧锁的模样,眼角不由得又转了红。
三娘子看了一眼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的子佩,一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一边佯装闲聊,和单嬷嬷聊起了天。
「原先我也奇怪,我认识大嫂的时候,大嫂正在准备嫁妆,今儿个同大嫂叙旧,我暗中算了算年分,却又有些糊涂了。」
「夫人糊涂什麽?」单嬷嬷抬头望着三娘子,却见她一脸懵懂,好像真的有什麽不解的疑惑缭绕在心头一般。
「大嫂是几年前才嫁进侯府的,可……二爷屋里已经有哥儿、姐儿了。」这话,她本来是憋着想问裴湘月的,但早晨时裴湘月一句「他们都喊我大嫂」便硬生生把三娘子的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是,姑娘家的时候她是和裴湘月交情不错,但连姚氏都说,裴湘月自从嫁进侯府做了世子夫人以後,已经鲜少和儿时的闺中姊妹联系了,即便有书信往来,说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三娘子自己是有过一次刻骨的经历。女子出嫁从夫,若日子过得惬意开心,自然是好;若日子过得不顺心,那人的性子也会大变的。
是以在当下这种不太明朗的情况下,三娘子宁可和裴湘月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好过没头没脑就冲上去和人攀亲近。
单嬷嬷一听见这话後,自然是有些惊讶的,她不由得想起早上在老夫人跟前回话时,老夫人也问过,这个新进门的二媳妇,到底是真聪明呢还是真糊涂。
「怎麽,嬷嬷也不清楚吗?」见单嬷嬷愣愣地望着自己,三娘子不恼也不催,只撇了撇嘴,佯装自己好像做错什麽事一般,叹气道:「叫嬷嬷为难了,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世子爷那边的事。」
「不,世子爷这事其实府上都知道的,主要是因为世子爷十岁那年,老夫人请了太行寺的如真法师算过命,大师说世子爷命中多金,不宜太早成亲,若是家中可行,最好是世子爷後面的弟弟先成亲为宜,所以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这婚约虽然早就定下来了,成亲却晚了二爷好几年。」
「是这样啊。」三娘子恍然大悟,都说高门大户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忌讳,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三娘子正自顾自地点头,忽然间感受到脚跟处传来一阵舒爽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见单嬷嬷已经替她上好了药膏,便又惋惜道:「唉,怪只怪今儿个自己贪体面,穿了一双从没有穿过的新鞋,这可怎麽办,我下午本来还准备去祠堂,去向宣姊姊敬茶奉香呢。」
单嬷嬷当时正拿着一盒子药膏起身,闻言,她那略显结实的身子就定在了原地,猫着腰、仰着脖子,看着三娘子,那样子其实有些滑稽。
「夫人,您说……要做什麽?」
「给宣姊姊敬茶奉香啊。」三娘子目光沉沉,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