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见宁氏一怔,心虚的垂首不语,裴湘月便轻斥道:「你也是糊涂,这样的事怎麽不早说,所幸发现得早,不然若真在这山路上小产了,五爷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啊……五爷不知道啊?」三娘子想想也後怕了,这会儿宁氏的脸色看着是好多了,可刚才确是惨白,万一……这种惨痛的经历她有过切身的感受,所以也变得有些心疼宁氏了。
宁氏闻言直苦笑,眼泪顿时被裴湘月和三娘子的真情关切给逼出了眼眶,「我是在公爹头七第一天才发现这个月小日子没来的,当时我没怎麽多想,後来……後来私下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也只说可能是喜脉……但、但当时那个时候就算是喜脉,大家也欢喜不起来啊。
「五爷那几日忙里忙外的,时刻在帮着世子爷打下手,我就想这事缓一缓再说吧,谁知、谁知竟也没有瞒过去。」
三娘子对宁氏不太了解,可裴湘月和宁氏做了好几年的妯娌,她很清楚宁氏的冷静和聪慧,但眼前的宁海兰却没了往日的干练和明白,眼里透出裴湘月从未见过的慌张和软弱,这就是一个已为人母的女子最明显的变化。
裴湘月心尖一软,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没事的,这孩子又不是在丧期里来的,你放宽心,先休息一会儿,我差了人去喊轿夫上来。」
宁氏轻轻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喜鹊见状,连忙抽了帕子,上前替她擦乾了眼泪,絮絮叨叨的说着,「夫人,别哭,都说怀了身子的人最娇贵了,若总是掉眼泪,眼睛会坏的……」
见她们主仆二人的情绪已渐渐的稳定了下来,裴湘月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就带着三娘子走远了。
东陵山其实是座坟头山,整个帝都有不少皇亲贵胄的祖坟都安在这座山上。
虽然每年都有法力高强的堪舆先生在这里的东南西北四个山脚供奉福泽菩萨以保安泰,但这个地方的阴气还是很重,只是眼下正值夏日,山景多有烂漫之色,放眼望去,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三娘子跟着裴湘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便在一株古树前驻足。
视线所及,是满山层峦叠翠的绿,深浅不一,清风拂过,如同浪潮一般「哗哗」有声。
隐约间,三娘子好似听到裴湘月的一声微叹,她不禁回头看去,不远的山坡上,几个棺夫正在举锹泼土,陆家的几位爷皆垂首而立。
一拨黄土一口棺,那场面并不壮大却肃穆成哀,让处处透着生机的山野间也平添了一味生离死别的苦涩。
「我和世子爷已经商量好了,五天以後动身回建德祖宅。」沉默了片刻,裴湘月忽然开了口,声音寡淡满含倦意。
「大、大嫂……」三娘子不知道要接什麽话,此情此景,好像说什麽都对不上话,又好像说什麽都显得多余。
「前两年,我光顾着和宣岚明争暗斗,连带着你刚进府的那一会儿,你一喊我嫂嫂,我都好像重新看到了宣岚一样。现在想一想,自己那时候也是心高气傲,如今还不是一场空。」
闻言,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为何之前裴湘月会那麽在意嫂嫂和大嫂的区别。她凝神看着面前这倦容尽现却依旧风骨傲然的女子,总觉得自己彷佛在她身上看到自己上一世的影子。
「裴姊姊,人生苦短,夫妻一场其实全是露水姻缘,鹣鲽情深不敢奢望,若能相敬如宾已是足矣,可如果连这点都满足不了的话,那耗着姻缘,也等於在耗着自己。」这番话,三娘子是对裴湘月说的,更是对上一世执迷不悔,终惨死非命的自己说的。
这话让裴湘月很惊讶,「二弟……待你不好吗?」
三娘子一愣,这才柔柔地摇头道:「二爷待我是客气的,可是……世子爷待姊姊却不够好。」
裴湘月闻言,眼底一片哀默,半晌後终於轻轻的点了点头,「是啊,若是耗着,就是在拖累自己,这和离本来就是我提出的,他愿意点头,也是对我最後的尊重。」
「那从建德回来以後,姊姊就直接回裴府了吗?」三娘子问。
据她所知,好像是靖安侯头七的第三天,裴家来过人吊唁,可当时具体是什麽样的情况,三娘子不在场,自然也不得而知。
「母亲替我准备好了一处清净的庄子,我想先去那里待一段日子。」裴湘月也不欺瞒,闻言就回道:「就算是和离,总也不是什麽体面的事,如今一白仕途正好,母亲想藉机替他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若我挨在中间,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去庄子上住着,也是眼不见为净。」
「姊姊若安顿好了,写信给我,我寻了空去找你玩!」本就不是什麽生离死别,三娘子总觉得裴湘月和陆承安一和离,就等於是重新活了一次一样,虽然名声不大好,人却能摆脱现在的沉郁和肮脏,便不想把眼下这番私谈折腾得太伤感磨人。
裴湘月跟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起了三娘子,「世子爷的身子真的不好说,不过听他的意思,好像从建德回来以後也要搬去东郊的水榭私宅。他不在了,没了坐镇的人,侯府多半就是母亲一人的天下。
「母亲房里只有一个刘姨娘,就是云嫣妹妹的生母,刘姨娘是个贵妾,心境很是豁达,等回头你若得了空,可以多和云嫣妹妹走动走动。云姗……你也知道的,入宫为妃不过就是个早晚的事,不过她一直和二弟很亲,所以也就没什麽可让你费心的。」
「云姗妹妹的生母呢?」三娘子好奇问了一句。
「很早就没了,好像是公爹的通房抬上来的。」裴湘月说着就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道:「母亲是个慈眉善目、好脾气的,但早些年也是有些手腕。」
「多谢姊姊提点。」三娘子将她说的话认真的记在了心里。
「宁氏很聪明,五爷也很机敏,五房一家在侯府里看着是默不作声,但这些年来,其实五爷手中两个庄子和好几间临街的店铺都很赚钱,你也不要小瞧了去。」
「那五爷的生母呢?」三娘子又追问了一句。
「五爷的生母在我刚过门第二年的时候就病没了,所以五房向来都很中立,这些年惯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你若能得了宁氏的信任,将来很多事就会更容易一些。」
三娘子顿时听懂了,裴湘月这是在和她透底整个侯府的人脉格局,并非只是临时起意的拉她赏景闲聊而已。
见三娘子的神色越来越肃穆,裴湘月便继续说道:「九爷年纪还小,你之前也不是日日在母亲跟前晨昏定省,所以见九爷的次数不多。但九爷很机灵,尤其是那张嘴甜得要命,常常能哄得母亲开开心心的,他的婚事母亲是一早就定好的,估摸着等到丧期过後,母亲就要有行动了。」
「是谁家的姑娘?」
「兖州上官家,听过吗?」
三娘子努力想了想,半晌後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家也是清流名邸,出过一个阁老、好几个进士,如今也有子辈在翰林院和习教馆当值,不过这些年总缺了一些深得皇上赏识的运气。」
只这样听裴湘月说,三娘子倒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九爷今年也已经十六了吧,可考上什麽功名没有?」
裴湘月笑了笑,「母亲疼他,去年父亲在典仪司给他置办了一个闲职,虽然是六品清官,左右是皇粮入袋,说出去也不难听。」
三娘子「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事实上,天朝帝都、皇城脚下,公卿贵胄府里有的是像陆承祁这样的公子哥儿。
他们是嫡出,论武,比不过寒门苦将;论文,比不过清流士林。又因为不是长子,他们大多沾不到世袭爵位的光。
然而到底出身高门,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晃荡、游手好闲吧?所以买个散官、供个闲职、吃上皇粮,就是他们这一辈子的仕途了。反正树大好乘凉,他们是根本不用在乎什麽政绩官职的。
「大抵也就这些了,关於丫鬟、婆子的人手,将来若真的有一天轮到要你来管了,你看过我留下的那些名册,心里自然也有了数。其实侯府主子不算多,你在身分上占了大,很多事也是好伸手去办的,就是到时看母亲愿不愿意放手了。」裴湘月说得很诚实。
三娘子也答得很实在,「我连姊姊你一半的本事都还没学会呢,这整间侯府,我是巴不得母亲能继续管下去。」
裴湘月听罢,轻轻一笑就收了声,再无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