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的就是啊。」福能儿越发凑近咬了易承泽的耳朵,「正是蹊跷呢,後来外头的姐姐们就听荷叶儿疯了一样哭喊,正都要去却被福安抢了头里,随後就关了门,连红玉姐姐都没让进,外头就乱了,先是砸门,再後来请了老太太来这才压住。」
「这麽说,当时房里除了大奶奶就只有荷叶儿和福安?」
「嗯。」
「那单只荷叶儿哭了,福安呢?」
「说的是,都说那小子大爷白疼他了,根本没听着他嚎一声。」
易承泽眉一蹙,想了想又问:「那可听清荷叶儿哭的是谁?」
「真让爷问着了,那荷叶儿哭的不是大爷,是大奶奶。」福能儿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哦。」易承泽并不意外,只是却想不出当时的情境,「老太太到之後,房中可曾再叫旁人?」
「不曾,老太太身边也只有徐妈妈,连玲珑姐姐都没带,不过後来又着人请了老大夫来,也是只让他一人进去。」
「老大夫?」
「是,二爷您说,大爷当时还能有气儿?」
易承泽想想,摇了摇头。
「嗯,我这麽想着,爷,我还听说……」福能儿有些支吾。
「听说什麽?」
「听说给大爷洗身换寿衣的时候,大爷他……早都硬了,手脚、手脚都掰不正。」
易承泽轻舒了口气,没搭话,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这麽久,她在做什麽?
看易承泽不语,魂儿倒还在,福能儿便自顾自说下去,「再後来就是老太太吩咐人办丧,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人见过福安,都说前一眼还看着,後来怎麽都不见了。」
岂料易承泽却没再纠葛福安,而是问:「红玉现何在?」
「别的姐姐都随了管家去,独红玉姐姐又回了老太太跟前儿,这两日本该跟着在灵前随起举哀的,可听说病了根本起不了床,老太太心疼她,让两个小丫头照看着,说活着的时候尽到了心,这死了的魂儿也明白,不拘虚礼了。」
易承泽轻轻点点头,是了,这才是老太太本该有的话,大哥长年病,脾气自然不顺,这些年红玉尽心尽力,从没有半个怨字,若说这府里除了老太太还有真心疼他的人,就是红玉了,如今人走了,她自然难过,譬如自己若有个好歹,青蔓恐怕也不能好受。
身後又传来哭声,易承泽回头看了一眼灵堂,又瞥见那一动也不动冰塑一般的人,那天荷叶儿哭的是她,可她却从不见泪,她心里究竟是怎样?
「二爷?」福能儿见易承泽出了神,不得不叫了一声。
「嗯?」
「天快亮了,您是接着进去守灵,还是到老太太跟前儿去?」
「老太太昨儿歇得晚,岂能这麽早去打扰。」易承泽想了想道:「咱们去轩静苑。」
「二爷,去那儿做什麽?都空了,独设了香坛给道士们打醮呢。」福能儿是断不想去那蹊跷的地方,「爷,我听说人走了,魂儿且不走呢,这要是……」
易承泽一脚踹过去,「这要是碰上,就让大爷一并带你走,真真留不得了!」
「二爷,二爷……」
轩静苑,仰头看着门上墨迹犹新的匾额,易承泽在心里又默念一遍,这字迹虽略有些施力不足却工整清秀,一眼可知笔法已是多年练就,看着这熟悉的字,努力揣着那不常亲近的心。
这府邸刚建好时,老太太甚是喜欢,要大哥为各处提匾,大哥略走了一圈,依旧淡泊,只给正堂提了「安泰」二字,再就是挑了自己的院子,取了「轩怡苑」为名,易承泽记得他成亲那天,娶入洞房时还是轩怡,可待三天後回门前接嫂嫂敬的茶,便听大哥吩咐人重新做匾,那时易承泽就想,娘亲说的对,大哥这人别看平日没力气只是冷淡,其实内里性子最是烈。
福能儿看着易承泽心里叫苦,最怕爷这样,平白的看着什麽就是走了神儿,而後就是没头没脑的话,他跟着总是答不对,便少不了挨训,遂赶紧插话,「二爷,进去吧?」
「嗯。」易承泽并未再说什麽,只抬步往里去,此刻天已蒙蒙亮略有些雾,院中景致都现了出来,依旧除了假山坛并几只雕鹤、鹊鸟,再不见任何花草树木,大哥烦,烦那些盈盈枯枯的东西。
耳中自是道士们抑扬顿挫之声,待走近来到韵香楼外,敞开的门内轻烟缭绕,领头的老道正手持法器边吟唱着边舞向法坛,易承泽带了福能儿悄悄站在一旁略看了一会儿便往楼上去。
「爷、爷。」福能儿悄声叫着。
「怎麽了?」
「楼上连、连灯都没有,别、别去了吧?」
「天都亮了,还点什麽灯?」
「爷、爷。」
「没用的东西!」易承泽气得喝道:「在底下等着吧。」
丢下福能儿,易承泽独自上了楼,走过环廊,轻轻推开房门,这便是哥嫂的内室小厅,只是曾经的书籍摆设都已收拾乾净,但觉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应桌椅箱笼等死物,左右看了看并没什麽,便随了脚站在了卧房的金丝碎花软帘外,沉了口气打起。
天越亮了,将眼前这小房子一般的拔步床映得金灿灿的越发光耀,易承泽不觉叹,嫂嫂家必是极看中这门亲,单是这张陪嫁的鸳鸯床便不是一般的书香门第置办得起的,只是如此繁奢倒显得累赘,又忽地想起那荷叶儿来,更觉那冰塑与这床、「荷叶莲心」与这床实不合。
迈入拔步床月洞门内才见真正的睡榻,却没了龙凤帐、鸳鸯枕,再是如何描金彩绘也只一大块木头而已,易承泽看着无趣,正待转身忽瞥见一点红,定睛看是旁边小几上未擦尽的一滴残蜡,隐在这暗光的屋床内,依然红润润的,心一时软,竟好似这房中的一切都活了起来,又是红烛洞房、新人暖帐……
「二爷,可是二爷?」
「嗯?」易承泽听有家人在叫他,赶紧走了出来,才见厅中已是多了三四个小厮,「这是要做什麽?」
「老太太吩咐把韵香楼二楼锁了。」
「哦。」易承泽应了一声,想来这里设了道场,开丧後虽不如灵前也必是个人来人往之处,自是该小心些,本想就走了却又见小厮们竟动手开始封窗子,便又问:「不过是几日的光景,关了就是了,何苦费这事?」
领头的小厮回道:「二爷有所不知,老太太吩咐待做完法事,这院子就锁了,只间或换季派人打扫,旁人再不得随意入内,小的们想府中到底人多,怕有那不懂事的混撞了来,不如上了封,大家都有个警醒。」小厮看易承泽拧了眉,生怕担不是赶紧说:「这都是跟老太太回明了的。」
「那往後大奶奶住哪儿?」
「小的们只领了这院儿里的差事,旁的不得知道。」小厮看了一眼易承泽又道:「不过,管家吩咐派差时略听了一句,大奶奶往後许是就住合宜园了。」
易承泽一听便瞪了他一眼,这是哪儿听来的混话?合宜园是逢周年祭日做法事道场的地方,虽说风水极佳又说阳气最重、最压得住鬼邪,可却与府里这些宅院隔了整整一个花园子,再说那里外就一个通堂、一个小暖间儿,再就是存放香烛杂物的耳房,如何住得?
领了那眼神,小厮虽不真心怕这二爷可也不敢再多嘴,一旁收拾箱笼去了,谁知易承泽又跟了过来,看着那崭新的红木箱也被打了封,问道:「这又是做什麽?」
「这是大奶奶的陪嫁箱笼,老太太吩咐也一并封在这楼上。」
易承泽心里忍不住又是诧异,若说亡人的衣物都收了去是做施散祈福,那这未亡人的陪嫁封在楼里又是何说道?於是吩咐:「打开。」
小厮停了打封的手又重新都开了箱,打眼一看都是崭新的衣裙绸缎,看那花花绿绿的颜色,易承泽似有些明白了,嫂嫂从此孀居,即便就是一年後孝满,她也再不是能穿红着绿之人,谁知到最後一箱却是再没了颜色,走近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粗细不一的各号排笔、染刷、各色颜料、矾绢、宣纸、乳钵并大大小小的粗瓷碗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