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目光垂在地面,黑暗中根本也辨不清脚下的路,丹彤的脖子早酸了,酸得眼睛都发涩,可她依旧没有抬头的力气,两腿沉得似灌满了铅,心却空荡荡,两厢分离的感觉比疼还难受,可又说不出口,真真不是滋味。

四年了,她记得四年前那大雪纷飞的夜,三哥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守她入睡,梦里也是雪,漫天的雪雾中她与哥哥们一起骑马飞奔,一觉醒来天地再不同。

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刻不在等、不在盼,时光走,日出日落磨没了人的心志,这盼便忽高忽低、忽浓忽烈,不再记得那梦有多惬意,只记得这盼有多绝望,恨一天天积攒,延续到今天突然拨云见日,本该是万般欣喜,可心却不知何时早就变了滋味,於这异土之上竟是生出如此的眷恋,拖拽着她不敢想离去、不敢想再也不见,心慌得似那染了重症之人再抓不住时日。

竹林尽,小路没入大路,天边星淡,黑暗彻底吞噬了天地,已是黎明在即不能再送了,慕峻延停了脚步,看那丫头依旧不觉,拖沓地向前挪着,慕峻延没有叫她只是回头示意跟着的人将马牵了过来,接过缰绳跟过去,递到她手中。

丹彤一怔,那缰绳突然死重,险些没接住,闪了一闪才算握稳,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直入心肺,热热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模糊的心思倒似清楚了些,早就知道他会是如此情形,却为何还要自寻烦恼?走就走了,多少年之後谁还认真记得谁,狠了狠,终於抬起了头。

天黑,近在身边的人也看不清,可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目光她都能想得出,太熟悉了,这半年多,除了她惹祸将易承泽他们的事说漏嘴被他狠狠训了一顿之外,这一切就从没变过,初时觉得那目光很暖人、那笑很温和,後来才知道,当温暖一成不变就会虚成一层假饰,无论那面上是什麽都再掩不住背後的清冷,有些时候她甚而愚想着能变成那纸上墨线勾画的梅,只有如此才能看到他眼中的变化,有悲、有喜、有波澜。

「天要亮了,上路吧。」

他又在催了,一如他二人分别的惯常,其实她每每拖延,不是贪玩儿不知收敛,实在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一天他因着她在而忘了时辰,可一直到了今天他还是如此,许是在他心里这一别再不见与那天天见根本没有不同,她在,是客;她不在,卸去这应酬,也未必能减轻一丝他的心沉。

「丹彤?」看她怔怔的半天不语,慕峻延不得不再次轻声提醒,「该走了。」

「嗯。」本是恨、本是不耐,谁知这一出声,心里的酸楚竟似突然决了口,眼里即刻噙满了泪,丹彤赶紧又低下了头,可还是屏不住,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不想再在他面前失态,不多一个字立刻翻身上了马。

「路上当心。」

话音未落,马鞭狠狠地落下,一声嘶鸣划破夜静,未待人惊瞬间便消失在竹浪中,黑衣不见,人已远远而去只余耳边越来越弱的马蹄声,慕峻延负手而立,凝视着夜色中依稀的前途,这丫头就这麽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忽地冒出来、忽地不见,在的时候以为再不见天日,走的时候竟是再无归期,从此他的夜又是静。

一转身,不知是冬寒还是站的时候久,腿脚有些僵,略活动了一下方才迈开步。

「爷,上马吧?」家人随在身边轻声问道。

「你先去,我走走。」

「爷?」

「去吧。」

「是。」

家人带马离去,周遭重安静下来,依旧是竹叶随了风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反倒想起刚才那靴子磨地声,慕峻延不觉笑笑,这丫头多大了,明明还年长静儿几个月,行事却多欠沉稳,一时高兴,嘴就像抹了蜜能把人腻死;一时恼了便再无遮拦。

上次为了拦着他插手承泽他们的事,险些动了手脚,全不顾他才是至亲长兄,她不过是个只知掺和热闹的外人,其实话说回来,虽是总任性倒也是个热心肠,不过这一回去彻底放了风,再逞了她那些哥哥的势头,不知这性子还要嚣张几分,若是今生再得见,她可还记得这个被她缠了半年的大哥?

边走边想,心思一刻也不静,正是想站住定定神,耳边忽地又响起马蹄声,山中声响难辨,当是家人又来寻他,却不想张望了一会儿才听出这声音是从身後来,心咯噔一下赶紧回头,果然急匆匆一骑人马已然近在眼前。

未待定睛看清楚那马上跳下来的人,慕峻延就被冲得一个踉跄,恼不及恼,那熟悉的发香已然飘入鼻中,才是明白这小兽一样猛扑在身上、撞得他心口生疼的正是那刚刚送走的丫头,此刻她双臂环着他的腰勒得好紧,慕峻延心知这力道是发了狠,若是挣必是不能好看只得随了她。

山路无人,夜色也暗,两人这般暧昧的姿势让慕峻延身子发僵,手臂垂在两边颇不自在,轻声假嗽,正色道:「怎的返回来了?可是落了什麽?」

「嗯。」

这一声已经听出了她的哭腔,慕峻延才觉自己问得许是有些不应景儿,可话已出口只得继续道:「落了什麽?」

「你。」

嗯?人一僵,心忽地乱,真不知该如何应对,艰难地清了清发涩的嗓子,「丹彤你……」

不想再听他多岔话,她踮起脚尖轻轻贴上了他的唇,女儿家的羞涩与苦等都随这微微发颤的唇瓣传给他,如此他该是明白她的心意,他终是没了声音,不躲也不动,冰凉的唇被她贴着、暖着,人却依旧平静。

这麽多年,他还是学不会忍却因几番挣扎磨出了漠然,心底的触动与苦涩再不会显在面上、曝在眸底,此刻落在她眼中一如冬日的湖面,他这般无动於衷,丹彤此刻心酸远胜过了羞辱,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两人的脸颊、两人的唇。

苦咸的味道浸入口中,慕峻延轻轻握了她的肩推开些,「傻丫头,成何体统?」

踮起的双脚重重落,她终是哭出了声,双手依然握着她,慕峻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想了想从袖中取了帕子递给她,她也不接,那哭声倒越大,实在不知道此刻是该哄还是该劝,乾脆拿着帕子给她擦泪,谁知反而越擦越多,真真是尴尬,只好收了那帕子,又略犹豫一下,轻轻将她拢进怀中,天地总算清静了些。

他怎能有这种本事?抱着她都能让她觉得是疏远,丹彤心越酸,埋在他怀里,不依不饶的呜呜咽咽。

脑子被哭乱了、心也被哭疼了,慕峻延冲着夜空长长吁了口气,再低头像小时候哄慕静香一般轻轻抚着她的背,「好了,你六哥来接你回家是喜事,怎的哭成这个样子?」

「我、我、我舍不得走。」鼻涕眼泪抽抽噎噎,怀中的声音闷闷顿顿,「想怎麽办,想七哥怎麽办?想你怎麽办?」

「边疆停战多年,如今是友邦,你三哥又是那般的势力,若是想,就让他遣人送你来看看,到时候咱们久别重聚,再想今日岂不好笑?」

「久、久别?」哭声又大,「我怕我忍不得,如今这麽近,我都想你,若是……」

「别胡说。」将她的头闷在怀中,不许她再胡言乱语。

这般强她,丹彤再不能依,用力挣着抬起头,心事已然道破,不如彻底问个明白,「慕大哥,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

「不愿意。」

「那、那能不能让我留……」

「不能。」

这冰冷乾脆的回答真真戳人心,她忍不住哭着冲他喊:「你、你怎麽这麽心狠?我、我想你怎麽办?想病了怎麽办?想死了怎麽办?」

慕峻延笑了,用力抹一把她脸上的泪,将这倔丫头硬按进怀中,「不是我心狠,是你这傻丫头心愚,人在俗世,七情多、六慾浓,这一辈子多少情谊纠葛,你小小年纪就被囚在此,心苦难言,忽地被我知道了身世,自是比旁人多了一分亲近,这些日子你我常相伴,别说是人,就是个小猫小狗处久了也难免心生挂念。

等你回到草原、回到家,见了亲人,每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辈子自由自在再不受管束,到那时偶或想起夜里陪着我作画,是会有些惦念,可也会觉出这曾经的日子有多枯闷、这慕大哥有多无趣,再想今日这些傻话羞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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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何以成妻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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