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乌沉沉的雨云已渐渐被吹散。
素月当空,薄云相隔,如蒙了一层细纱。一道微弱的光,穿过云层,倾斜而下。
月亮被云层挡住了,繁星却没有,整个天空都是净透的,像是一面镜子。
看样子,今晚是不会再有雨了。
蟋蟀凄切的叫声时隐时现,扰人清梦。
泥土的味道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带着枯叶腐败的气息。
一堆火,照亮三张脸。跳动的火苗,烤着白嫩的肉。
白落裳不再多看那些可怜的青蛙,他知道,在这一老一少的眼里,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青蛙。
原本以为这老头还会邀请自己吃青蛙肉,没想到最后他既然就没再提一句,白落裳也稍微放松下来。
青蛙肉很快就被烤出了油香味。
白落裳忍不住吞了下口水,青蛙的肉绝对要比又黑又脏的包子更诱惑人,可是白落裳却不愿意多看一眼。他只是默默的取下酒葫芦,浅浅的抿了一口。
丫头很兴奋的剥青蛙皮,一只接着一只的青蛙在她手里被活生生的刮下皮。
老头也很高兴的吃着青蛙肉,一只接着一只烤好的青蛙被他吞进肚子,细小的骨头在他嘴巴里发出脆生生的声音,他竟然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白落裳忽然连喝酒的兴趣都没有了,索性将酒葫芦收起来,意兴阑珊的躺在地上。
很快,密密麻麻捆了一条草绳的青蛙终于被两人分吃殆尽。
老头心满意足的在衣服上擦了下油腻的手,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握着木拐蹒跚的走了两步,指向庙外,貌若随意的问了一句道:“公子觉得,这庙门外有什么?”
白落裳躺在地上,瞥着眼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说话。
要说这门外有些什么东西,实在是多的很,但他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听的是哪一种答案。
老头像是自问自答般说道:“这门的外面,有江湖。”
这句话有意思,白落裳忍不住笑了一声。
“江湖里,有江湖人,江湖人的脚下,有江湖路。”老头慢吞吞的讲道,“江湖路有轰轰烈烈的路,亦有逍遥自在的路,不知道公子正在走的是哪条路?”
白落裳笑而不答。
从一个垂暮的乞丐口中听到江湖二字,并不算一件奇怪的事,可这乞丐要在白落裳面前提到这两个字未免有些可疑。
老头侧过脸,斜着眼睛,对白落裳道:“这条官道已经太久没有人经过了,我们在这里呆了足足七天也没见一个路人途径此处,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公子,实在是令人感到意外。”
这桐虎山一带根本无人居住,这条官道也极少有人经过,别说他们见得白落裳很意外,就连白落裳见得他们出现在这里也是一样的意外。
既然这般杳无人迹,叫花子还会出现在这里,岂不是更加令人感到意外?而且还很奇怪。
叫花子就是乞讨者,乞讨者又怎么会来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在这里呆了足足七天,却没有被饿死还真是奇事一件。难道他们这七天都是挖青蛙来解饥的?若是这样,那么他们一定吃了不少的青蛙,而且还是生吃。
一想到这里,白落裳心底突然生出一阵恶心。
莫非,这两个人是变态?
见白落裳始终不答一字,老头忍不住又道:“看公子的打扮不像是本地人,不知公子从哪里而来?”
本地人?
白落裳瞪大眼睛,表情更加疑惑。
本地哪里来的人?方圆百余里估计都难以找出一户人家,根本就不存在本地人。
白落裳暗暗吐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然后指着大门,郎朗笑道:“前辈刚也说了门外头是江湖,那么,在下自然是从江湖而来。”
老头看着他,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似乎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点点头,笑道:“那公子要往哪里去?”
白落裳继续指着门外,微笑道:“自然是往江湖而去。”
老头展开一对稀疏的眉毛,“不知公子走的是哪条路?”
白落裳看着老头皱纹纵横的脸,淡淡的笑道:“自然是江湖路。”
老头头咧嘴大笑,眼里的光芒更明显了些,显然是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兴奋。意味深长的望着白落裳,老头笑道:“只是不知公子走的这条江湖路,是不是一条不归路?”
对于这个问题,白落裳选择了假装没听见,所以没有回答老头的话。
老头弯着背,步履蹒跚的走了回来,一步一步,十分吃力的挪着两条腿。他的动作虽然异常迟滞,却终于还是走了回来,“庙里虽破,但好歹还有四面墙,也能遮风避寒。公子不进去坐坐吗?”
看了眼黑漆漆的大殿,白落裳笑着摇摇头,心道那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呢?
“在这里看看月亮也不错。”白落裳望着夜空,“难得没有下雨,就不要辜负这么好的月色了。”
老头一只手不时的捶着腰,状若不经的说道:“月色虽好,天气却不好,太冷了。我看公子不进去倒像是害怕什么,难道公子也是一个怕黑的人?”
白落裳尴尬的撇开视线,笑道:“没有光,我就睡不着。”
老头指着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这也算得上是光?”
白落裳点头道:“算。”
老头好笑道:“这一点点的弱光,不能给人们带来温暖,也不能驱走黑暗,有何用?”
白落裳想了想道:“有总比没有好,一点点至少也还可以让人看得见,不是吗?”
老头收了笑。
一点点的光线虽说没有什么用处,却让人不至于变成一个瞎子。选择待在暗光里,也总归是比陷入无光中要好得多。
白落裳微微仰着头,用手摸了摸酒葫芦,笑盈盈的吟道:“风初起,燕子迟归,月照岁微寒;草浅露,杏花微醉,春困倚清风。正是一年春好时,虽然现在还无法欣赏到花容,至少也应该好好欣赏一下月貌,方能不负春/意。”
“公子真是一个情志高雅的人。”老头将丫头拉到身边坐下,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捋了捋丫头乱蓬蓬的头发,“我们可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赏花赏月,我们每天只关心着怎么让自己不饿肚子。”
白落裳能身同感受,“生与活,均不易。”
“不错,一个人能生在这世上不易,要想活在这世上也不易,所以我们不得不想方设法让自己活下去。”老头一边摸着丫头的脑袋,一边沉着声音说,“有的时候,人为了活下去,就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白落裳依然表现出一副能身同感受的样子,附和道:“时势所迫,被逼无奈,也是人之常情。”
老头突然很古怪的冷笑一声,笑的十分小声,也掩饰的很好,“公子是否有过被逼无奈的时候”
白落裳下意识的瞥了老头一眼,微笑道:“人活一世又岂能事事如意,我当然也有过被逼无奈的时候。”
“哦?”老头将那对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很感兴趣的说道:“可以说来听一听吗?”
白落裳笑而不语,他没有再说下去,老头也不好再追问。
丫头趴在老头的腿上,歪着头,吃吃笑着,有些痴,有些傻,却也很乖巧。看得出来,她很依赖这个老头。
三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那老头突然再次找了个话题,与白落裳搭话道:“公子既是从江湖来,可有听过‘千面狐狸’这个名号?”
白落裳半眯着眼睛,不动声色的挑了一下眉毛,笑道:“有所耳闻。”
老头又道:“你说说看,一个闯荡江湖的人,总是带着面具,难道是怕别人看穿他的心?”
白落裳道:“我不这么认为,或许他戴面具,正是因为他长得太俊俏了,担心抢了‘六美之冠’的名号而惹来麻烦,所以才戴着假面生活。”
老头没有理会这句玩笑,依然满脸正经的问道:“据说还有一个和千面狐狸一样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你说说看,江湖怎么也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白落裳笑了,“江湖这么大,什么样的人容不下?”
老头皱眉,“这种人,竟然至今无人见过他们的真容,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白落裳不咸不淡的微笑道:“江湖这么大,什么样的怪事装不下?”
老头看着白落裳,漠然道:“听闻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很有名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所有人都想要见一见这人的真面目。”
白落裳不感兴趣的打了个哈欠,有些闷闷然的道:“江湖就是这样,永远不缺有名的人。”
他说的是实话。
江湖很大,江湖人很多,有名的江湖人自然也很多。然而,能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浪的人却很少。
白落裳很聪明,他一语含糊带过,假装听不懂对方的弦外音。
老头轻声一笑,慢吞吞的继续说道:“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有名人,他的通缉告示贴的满城都是,连我家丫头用来裹馒头的纸,都是用那个告示来包的。”
“哦。”白落裳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刚才见到那张裹着包子的纸会让他觉得眼熟。
老头又道:“名,有的时候就是枷锁,名声太大,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白落裳点头表示赞同。
老头继续讲道:“过多的谀诃和夸奖,往往能让人丧失自知之明。”
白落裳又点头,赞道:“老伯所言甚是。”
老头瞥了他一眼,道:“在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做到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
白落裳叹道:“没错,这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老头转过头,直直的盯着白落裳,问他:“那你呢?”
“我?”白落裳指着自己的鼻子,无奈的苦笑道:“我也做不到。”
老头不动声色的调开视线,“都说那人狡如兔,滑如狐,没有人能抓得住他。”
白落裳笑了笑,“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都是一物降一物,传言也只是传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老头摇了摇头,“他没有弱点。”
“有。”白落裳肯定的说,“他是人,他就有弱点。”
老头看着他,“他的弱点是什么?”
白落裳弯着眼睛笑眯眯道:“他的弱点是什么,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白落裳虽然装着傻,但他还是能够看的出啦,对老头的戒心也越来越重。
这老头无论是言语还是举止,都透着一种莫名的古怪。白落裳知道这个老头透着古怪,却并没有多想,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古怪的人。甚至还比这个老头更古怪,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多花心思去琢磨这个老头。
无所事事,白落裳就盯着跳动的火苗发起呆来。
老头看出白落裳已没有兴致再和他聊天,自己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有许多飞来飞去的虫子,它们围着火堆不停的扑动翅膀。
白落裳用手往脸上扇了扇,但是他赶不走那些恼人的飞虫,他只能抱怨道:“这些虫子真讨厌。”
老头笑了笑,道:“习惯就好。”
白落裳反问道:“难道你已经习惯了?”
老头回答道:“早就习惯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习惯。”白落裳困扰道,“我实在是非常讨厌这些虫子,成天围着你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完,甩也甩不掉。不管你走到哪里去,他们总是能阴魂不散的跟着你,无孔不入,无缝不钻。”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明显是意有所指。
如果老头只是一个乞丐,或许就会听不懂白落裳的话,然而此时从老头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显然已经听懂了。
那些追着白落裳满世界跑的人,不正如这些飞虫吗?
白落裳微笑道:“你说这些虫子讨厌不讨厌?”
老头神色莫辨的回视白落裳,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着精明的光泽。
白落裳正在等着老头说些什么,可是老头什么也没有说。白落裳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着,却不料老头突地跳了起来,让枕在他腿上的丫头猝不及防的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撞在墙脚才停下来。
白落裳莫名其妙的看着老头,正要问话,突然看见老头的眼神一黯,随后捂住胸口就往地上栽。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人已经躺在地上,砸起一地的灰。
变故毫无征兆。
白落裳惊讶的跳了起来,赶紧就要去扶人:“老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老头捂着胸口,脸色早已经苍白,咬牙道:“我感觉,我好像心里不怎么舒服。”
刚搀扶上老头的手,白落裳就住了手。
因为他看见,从老头破烂的袖子里伸出来了一双老树枝一般的枯白手掌,带着一种枯木逢生的诡异气息,“呼”的一声,反手成掌,直往白落裳脸部拍去。
出手神速,势如破竹,一掌落下只怕是要把那张风采俊逸的脸打碎,好在只是扑了个空。
白落裳脚下轻点,已经后退两步。
老头的手上功夫,显然略落后于白落裳的脚下功夫。老头忍不住惊讶于白落裳灵巧的手脚,如此快速,很少见。同样的,白落裳也不得不心有余悸,这次快,若是稍有不慎,他的脸岂不是就毁了。
老头在出手之前就知道白落裳的轻功了得,没想到会这么好,不过他也不认为自己的身手就会输给对方,于是旋身一脚就朝白落裳踢了过去,攻击的目标,依旧是他的那张脸,结果还是扑空了。
一个腾空,白落裳已经稳稳落在老头身后,动作干净利落,他也不敢大意,盯着老头的后脑门,盈盈笑道:“原来老伯心里不舒服是因为晚辈张脸呀。”
站在一边的丫头几乎只能看得见一团暗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人就出现在老头后背,若是此时他手里握有一把利刃,也许被杀的那个就是老头。
白落裳抚着胸口,顿觉有惊无险,吐了一口气,拍手叫好道:“身手好快,差一点,我就毁容了。原来你不是瘸子,我都被你骗了。”
老头的眉头拧了起来,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那些干枯的皮肤好像坏死的树皮,龟裂斑驳,布满沟壑,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脱落下来。原本只是苍老的脸突然变得比先前更加丑陋,更加凶恶。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凶神恶煞的真面目。
老头恶狠狠的踢腿,一脚踹断了旁边一颗碗口大的树。
这是多厉害的一踢。
白落裳受惊的瞪直了眼睛,看着老头,问道:“原本你不仅不是瘸子,腿脚还比一般人还要好。”
若是他真的被这一脚踢中,想比是不会有好结果。
老头哼了一声,收回脚,面色凶恶的盯住白落裳。
如果一个人心中已起了杀意,那么他的眼神就会暴露他的戾气。
白落裳盯住老头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无奈的笑了笑,道:“我与你也是素不相识,你竟对我下如此重手,想来老伯是心里有无明火。”
老头冷着脸道:“老子一遇你便觉得见你的人不顺眼,听你的话不顺耳。”
白落裳缓缓的摇了下头,叹道:“只怕这是你的业障。佛说,人的嗔恨心重,障习气也就很重。我和你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抱着这么深的敌意,可见你的障习气有多重。”
老头冷笑一声,浑身上下罩着一层杀伐之气,他就这么定定的看着白落裳,看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才“啪啪”拍了两声手,冷笑道:“云谲波诡千面人,醉卧桃花盗中仙,白落裳不愧为白落裳,当得起英雄榜的这句评价。轻功好,易容高,就连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
白落裳眉眼弯弯的摇头,朝老头俯首拜了一礼,回道:“说来惭愧,在下实在当之不起。怎么?二位不继续装疯卖傻了吗?”
丫头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从老头身后走上前来,眸中也溢出了杀意,冷声道:“原来你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白落裳苦笑道:“若我说我看不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没有错,我们这么拙劣的表演,怎么可能骗得过白落裳的眼睛?我们原本就知道自己的演技瞒不过你,因为我们还不会笨到以为你真的就被我们骗过去了。”丫头冷笑道,“要说到演戏,天底下谁能赢得过你白落裳,说起来还真是难为你陪我们演这么长的一场戏。怎么样,公子可觉得好玩?”
露出了真面目,两个人都不再掩饰杀意。
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好玩是好玩,只是我有点不明白?”
丫头戏谑道:“世上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
白落裳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们知道骗不住我,为何还要演这么一出戏?你们又不是笨蛋,当然不会做只有笨蛋才会做的事。”
丫头反问道:“既然公子早已看出我们在演戏,又何必陪着我们演戏?这样岂不是也在浪费时间?”
白落裳想了想,答道:“因为我发现你们比较适合用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丫头眉头一皱,冷声道:“可好玩儿?”
“不。”白落裳摇头道,“因为你们是无趣的人。”
这么一听,丫头脸色显得更加难看,沉思片刻,方道:“彼此彼此而已,公子也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哦?”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却并不打算继续陪我们玩下去。公子是玩不起吗?”
白落裳叹笑道:“在下比较忙。”
丫头讥诮道:“忙着偷东西?”
白落裳尴尬的转了转眼球,苦笑道:“是忙着赛跑。”
丫头更加嘲笑道:“难道不是忙着逃命?”
白落裳摇头道:“我只不过是在逃避麻烦而已,毕竟我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
丫头冷笑一声,道:“你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招惹麻烦的人,怎么还敢说自己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
白落裳不能不承认,丫头这句话对他而言,实在是耳熟得很。好像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这让他不得不反思,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特别爱热麻烦的人?
白落裳假装很惊讶的样子,瞪大眼睛道:“你我既然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一个喜欢招惹麻烦的人?”
丫头将眼睛瞪的比白落裳的更大,讽刺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当然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能找出一个比你更会招惹麻烦的人吗?你难道还能找出一个身上的麻烦比你还要多的人吗?”
丫头一字一字的说着,声音很大,每一个字都重重的,好像是被她用牙齿狠狠要出来的一样。
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十分无奈的摇了下头,苦笑道:“我的麻烦虽然很多,但也不是我喜欢招惹上身的。”
这时,老头上前一步,冷笑道:“多说何意?你今日已经走不掉了,何不选择束手就擒,你我都省事。这荒废之地,既冷又潮,不适合久留。不如你跟我们走,还能有好酒好肉,总比大家一起留在这里风餐露宿来得好。继续空说废话,也不能自救,你说对吗?”
老头的话说的铿锵有力,好像很有底气的样子。
白落裳奇怪了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好笑道:“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我并不落下风,老伯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我走不掉?何况,我与老伯素不相识,你又何苦步步紧逼呢?莫非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恩怨?”
他话音刚落,老头立刻一脸苦大仇深的瞪着一双眼睛,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混蛋,何不说说自己都做过些什么?”
这话无论怎么听,都透着一种古怪。
白落裳莫名其妙的盯住老头看了半天,最后无奈的摇摇头,然后拍着胸口,义正言辞道:“白某平生所为,事无不可对人言。只不过,在下做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如老伯提醒一下。”
老头咧着嘴角,猩红的眼睛透着沉沉的狠烈阴毒,沉声道:“早就听说,若是白落裳不死,将会成为江湖上最聪明的人。”
白落裳苦笑道:“我本来也就没有死。”
老头继续趁着声音道:“所以你的脑子比其他人都好用。”
“你实在是过奖了。”
“既然大家对你的脑子有如此高的评价,你不妨自己推断一下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伏击你。”
白落裳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沉吟道:“人,尤其是活的人总要做事情。”
老头不习惯白落裳说话的腔调,就忍不住骂道:“废话,死了的人还能被称之为人?”
“当然。”白落裳瞪了老头一眼,“死了的人被称之为死人,活着的人被称之为活人,死人和活人都是人,只不过一个可以喘气,一个不可以喘气,难懂这个你都不知道?”
老头看着白落裳,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白落裳不介意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瞧着,若无其事的道:“一个人一生所做之事,可以是善事、恶事、好事、坏事、雅事、俗事、大事、小事、急事、缓事、私事、公事、家事、国事、天下事,诸如这等等等的众多凡事。”
老头懒懒地挑了下眉,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俊秀青年说起话来的样子看着很有趣,就地盘腿坐下,一边搓着手,一边听白落裳继续废话。
老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会像青年这般有趣,青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冷笑话一样,虽然冷,却还是令自己忍不住想要发笑。
白落裳并不知道他说的话,在听进老头的耳朵里后,会变成冷笑话,只见他继续严肃又认真的说道:“而这些事情,无论性质如何,对错善恶与否,无外乎就是三种,既愿意做、必须做,和不愿意做。”
老头眯着眼睛,像是在笑,但他没有笑,就算是笑也不过是冰冷的笑。
摸了摸下巴,白落裳继续道:“细细想来,古往今来,一生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不愿意做的事又可以一概不做的人,毕竟是极少的。那些极少的人是幸运的,然而绝大多数人是不幸运的,不幸运的人总是随时空想着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接受着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时时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老头冷哼一声,“你这么说,我岂不就是那极少数幸运人中的一个。”
白落裳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一样,都是不幸的。”
“哦?”
“我的不幸运在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让自己不被你们发现行踪,却不得不接受一再被你们明杀暗杀的事实,从而让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想着法子绝地逢生,化险为夷。”
老头冷冷道:“你还真是不幸,可惜遇上我,你就变成更不幸了。”
白落裳再次摇头:“未必,因为你也是不幸的。我的不幸遇上你的不幸,反而变成了我的幸运。”
老头明显没有听明白。
白落裳解释道:“你的不幸就在于,你一心想要杀掉我,却不得不接受杀不了我的事实,因而只能放弃想要杀我的念头。”
这一听,老头变了脸色,突地跳了起来,握紧拳头,朝白落裳吐了一口唾沫,脸也差点被气歪,只听他厉声道:“你放屁!”
白落裳摇头叹道:“我没有放屁,我只是在说话。”
“你说话和放屁有何区别?”老头瞪起眼睛,怒目而视,“江湖上人人都说你是盗术天下第一,依我看,你分明是废话天下第一。”
白落裳苦笑道:“虽然我这个人平时的确是爱说话了些,不过也不完全是废话,我要说这么多话,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
老头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你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白落裳笑道:“我想要知道一个人。”
老头拧着眉,“你想要知道一个什么人?”
白落裳道:“我想要知道是谁让你来的。”
老头冷冷道:“你知道了又能干什么?反正知不知道你的命他都买下了。”
白落裳瞪大眼睛,不满道:“就算要我立刻死,难道我也不应该问是谁想害我吗?”
老头冷笑一声,讽刺道:“你的脑子不是很聪明吗,我想用不着问,你也应该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
白落裳问道:“是谁?”
老头显然不会告诉他。
白落裳无奈,眼珠一转,又笑嘻嘻的道:“虽然你不说,我却已经知道是谁。”
老头难以置信的瞪着他,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白落裳咧嘴笑道:“我自己的敌人,当然只有我最清楚。”
老头狠狠瞪着眼睛,“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白落裳不怕事大的说了一句:“因为我太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果然,老头的脸色又是一变,立马就朝白落裳恶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
这种恨不得要将之挫骨扬灰的愤恨神情,任谁看了也会误会是白落裳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就连白落裳自己都差点信之为真,以为自己就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才惹得别人对他如此苦大仇深。而事实上,他只是空口白说了一两句而已。
老头又啜了一口,骂道:“老子还以为传闻中的白落裳本事能有多大,没想到原来只是话大而已,胡说八道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拖延时间而已。”
白落裳暗自翻白眼,心道,这人实在是奇怪,既然不愿意听他废话,不想让他拖延时间,那刚才那一脸看戏的表情莫不是是自己看错了?
难道,长得老的人,气量都比较小。
老头瞪着眼睛,“姓白的,你小子的废话说完了吗?”
白落裳咳嗽一声,拱手道:“老伯息怒,别气坏了身子,你若是不想听,大可以先说清楚呀,而且晚辈也不是在废话,只不过是在讲道理而已。其实晚辈所言的道理很简单,只不过是怕老伯你听不懂,所以才……”
“你大爷的,尽放屁!”老头又忍不住厉声打断白落裳,呵斥道:“老子才不过二十!当得起你老伯吗?你怎么不叫爷爷!”
白落裳怔怔地消了声,心中感慨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未老先衰?
托着下巴,白落裳在脑子里想了又想,一个二十岁的人,长出八十岁的脸,江湖中有这样一号人物?
在脑袋里寻思了一遍又一遍,白落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与这个假老头很符合,于是跳了起来,急忙问道:“难道阁下就是冥谷的忘无忧?”
假老头依旧瞪着眼睛,但脸色总算比刚才好了一点,仰着下巴,藐视道:“算你小子还有些眼力。”
这话自然是承认了。
白落裳不禁感慨,世事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说话果然是不欺后人。连一向不问世事的鬼岛冥谷的人都请出来了,看来钱也真是无所不能的,钱的力量也当真是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