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崔婉如彻底无言,真是太不要脸了,「泽陂」是女子思念、赞美男子的情诗,最含蓄的第一段已经被他念了,自己无论怎麽回答都会很露骨、很张扬好不好。
最终在肖阳的再三追问下,崔婉如不得不掐了其中一句轻声回答道:「唔,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因相思而无法入眠?嗯,也算凑合了,肖阳微微一笑,半搂着崔婉如站在菖蒲丛中呢喃琐事,一会儿瞧瞧水草涟漪、娇花嫩草,一会瞅瞅毛茸茸的雏鸭嘎嘎游过,天高地阔中别有一番野趣。
随侍奴婢遥遥看去,只见夕阳之下一对璧人临水而立,橙色的暖阳笼在他俩身上,在青山绿水间伴着一片粼粼波光,恍若仙境眷侣。
晚上回了院里,肖阳原本还想趁着崔婉如郊游後心情大好,央她喝点菖蒲酒然後再好好厮磨一番,欢享鱼水之乐。
结果奋力骑马的後遗症在他还没下嘴时就展露无遗,娇娘子直接倒床吆喝,「大腿快磨破了、腰背似乎断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浑身都痛。」
「真是太弱了,以後让肖棠陪着你每日都去跑马,至少半个时辰,」肖阳一面苦笑着为她捏揉,一面嘀咕道:「将门妇不会骑马,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我努力学……」崔婉如脑袋埋在被褥间默默泪流,原来重生了也不是能披荆斩棘、高歌猛进的,需要琢磨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除了基本技艺之外,行事时的「为上之法,驭下之道」这一条就需要好好反思。
次日崔婉如看着银珠恭恭敬敬或者说有些战战兢兢的跪地,递上一双绣鞋表达服贴之意时,终於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失误。
虽知道自己是高门世家女,是侯府三郎君明媒正娶的妻,可她骨子里的记忆却还停留在那十年後院媵妾的状态中,当初的崔婉如惊恐、忌惮正妻的严苛毒辣,如今的她就下意识的不曾真正压制奴婢。
她平日所使手段大多局限在媵妾惯用的示弱、邀宠、展示才艺上,虽也在管家却并不严厉,或多或少忽略了前世今生地位有异,角色不同,立场就绝对不一样,这立场不稳、驭下不严必生祸事。
崔婉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暗庆幸祸事还没真正翻腾起来,自己醒悟得也还算早,也感慨幸好金珠前辈子就得罪过自己,好歹这次没真正为她说软话,不然可就失了大家气度。
要知道,世家女虽需具备胸襟宽广的风范,可也没谁会把奴婢当一回事,更不会对姬妾之流存有隐晦的善意。
好在肖阳也只当她是面浅的新妇,在家被继母、妹妹欺负惯了,出嫁有婆母在上头顶着,肖家奴婢也由各种仿军规管理,之前根本不需要她亲自下场抖威风,昨日唯一的一次处置金珠也是三郎顶梁。
今後可得注意着点了,崔婉如思绪这麽一转,银珠便已在她脚下跪了小半个时辰,她还以为是主母在故意搓磨自己,心里更是忐忑,头也越垂越低。
「鞋子做得还不错。」崔婉如微微一笑,停顿之後才又说道:「可惜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内院穿的锦鞋,而是出门用的长靴。」
「是。」银珠望着那摔落在自己眼前的云头绣鞋微微一抖,深深吸气後才鼓着勇气诺诺道:「奴明白了,奴、奴有事想求娘子。」
「哦?」崔婉如喝了一口宝珠递上来的热腾腾羊乳,缓缓应道:「说吧,我听着。」只是听着并非允诺。
「奴今年已满十八,求娘子照拂能指个妥当人。」原就说话很大胆的银珠直接就倒豆子似的把这串话给蹦了出来,特别是後面半句中间都不敢佯作羞涩的停顿,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拖出去打板子。
哟,这是吓到了来投诚?崔婉如暗暗一笑却板着脸回答道:「你阿娘可是我母亲跟前的得意人,或许她对你将来走向有别的主意?」
「奴跟了娘子自然就是娘子的人,和那边绝不再有瓜葛。」银珠匍匐在地几乎快急出了眼泪来。
当初她被指到崔婉如身边确实是当张氏眼线用的,跟着出嫁也存了要爬侯府郎君床的心思,特别是看到三郎君明显比冷脸的大郎君更平易近人,长相又如此俊朗,要说银珠没动心那绝对不可能。
但她也是个极识时务的,家里阿娘教得好,身为奴婢就得会看风向、看主子眼色,从前如娘是脾气娇憨、耳根子又软,特别好哄,如今她却因出嫁一事看透世态炎凉变得冷心,那就不能再寻常对待。
前些日子她话里藏锋撺掇了金珠好几次,就想看看出头鸟会有怎样的下场,没想到这後果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如娘是被三郎君带走了不曾亲见,银珠却眼睁睁地看着那自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女子被扒光了捆在院中,胳膊粗的杖棍一次次的狠狠落下击得她後臀血肉模糊,而後又以锋锐小刀刺面毁容,奄奄一息中还被灌了一碗黑乎乎的不知道什麽内容的汤药。
最後金珠被拖走了说是发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被卖出去,银珠等人则在管事的监督下清洗血污满地的院落,在绕着花树焚香去味儿时,她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差一点犯事儿的人就是她自己,而金珠这下场一大半是因她咎由自取,一小半儿却是因银珠而起,她这一天一夜都是惊恐又愧疚的,整整一宿没法阖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来见了娘子,对方却透露出明显厌恶、心疑的模样,银珠怎能不恐惧?
「那边毕竟是家里,怎麽可能断了联系?」崔婉如搁下瓷碗忽地轻轻一叹,低声道:「忽略了你们的年纪确实是我的不对,可金珠她……哎,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三郎是个治兵相当严谨的人,怎麽可能容得一个会下毒的婢女,说起来谭大娘还是你阿娘一手提拔的吧,怎麽教出这样的女儿?」
崔婉如话里带着话,家里是需要联系的,她不容许有人胡乱嚼舌,最好是带话过去,处置金珠的重点在於下毒不是她善妒。
「娘子教训的是。」银珠应诺後微微抬头,试探道:「奴得闲便转告阿娘,可不能再随意心软,引了心思不纯的人上位。」
「这就对了。」崔婉如轻轻一笑,抬手虚扶了银珠一把,同时感慨道:「你可别像她一样再伤了我的心。」
若肖阳之前是在诛大赏小严以立威,那她便软硬兼施、双管齐下吧,已经处置了金珠便不好再动银珠,管她是不是真心实意,先必须得这麽凑合着吧,之後嘛……崔婉如暗暗盘算,银珠的阿娘是自幼跟着张氏的贴身奴婢,若真能笼络住这女儿又拉拢了容大娘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是须当心被贱婢反噬,还得找找她的喜好和弱点呢……还有金珠,昨日她说是发卖岭南,去办这事情的却是肖阳的人,或许依旧是给扔进军营了,否则他为什麽要坚持毁去那贱婢的容貌?越漂亮的才越值钱啊。
只要没死也可能翻身的吧,不对,死了也有机会翻身,比如我自己,崔婉如一头黑线的想着,盘算是不是趁哥哥还在军营让他帮忙关注一下?
接连好几日,崔婉如都在等待下一次休沐的时机见崔文康,并犹豫着怎麽和哥哥开口问金珠一事,总不能直接说「帮我看看有没有这个人,有的话就弄死她」吧。
无故随意杀人可不太好,严格说来也是犯法的呢,最多只能叫她病故或受刑不过而亡,错过上一次机会,崔婉如对於「再起杀念」也感到挺为难,严格来讲她原就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思来想去,她决定只让哥哥先打探一下金珠的情况,而後再说吧。
谁成想,崔婉如心心念念那五天一次的休沐,结果却等来了「三郎君带着四郎君和崔大郎去了青楼」这一晴天霹雳似的消息。
「哦?那赶紧去吩咐厨下不用准备他们的吃食了。」崔婉如神色淡定的让奴婢传话,自己回房後扭身就咬牙抓狂了。
妹婿领着大舅子和未满十四岁的弟弟逛妓院,这叫什麽事儿啊?送情诗时崔婉如才渐渐觉得肖阳人还真不错,这心里刚刚有些松动,他就来了这麽一出,简直是欠抽!
与之同时,跟在肖阳身侧跃马扬鞭奔去「找乐子」的崔文康终於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们这是去哪儿?」
「平康里,这军镇除了平康里还有哪儿能找乐子?」肖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什麽?」崔文康大喝一声拉住了缰绳,搞错没?平康里是京城出了名的妓院林立的街坊,这词儿可是「青楼一条街」的代称,肖阳这家伙居然胆敢正大光明的带着大舅兄去狎妓?在家里让歌伎、舞伎佐酒不行吗,非得去青楼?
好吧,平康里确实是更有情调些,可虽说崔文康在京城时也是红罗帐里的常客,这等风流韵事儿在士大夫中确实挺寻常,甚至中举、中进士之後也时兴通宵达旦的在青楼庆祝,但是一想到妹妹他就迈不出去这条腿,自己但凡跟着去一次,那三郎以後绝对更是肆无忌惮,连舅兄都不阻止,如娘又怎好开口挑刺?
「何必如此惊讶,为庆祝你脱离苦海不再背负『康大郎』这名字,自然是要去最能享乐的地方。」因肖阳的关系也认识了崔文康的徐恒宁笑着拍马来到他身边如此说着,而後他又压低了嗓音道:「这是他们肖家的规矩,你跟着去便是,放心,不会让你妹子为难。」
「这是为何?」崔文康疑惑的看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