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眼睛一闭一睁,崔婉如发现自己居然重生了。
时光回溯十载,只见窗外春意盎然,屋内依旧冷似冰窟,她不得不再次经历出嫁那一日的屈辱。
同上一次相仿,一身雍容华贵打扮的继母张氏指挥着膀粗腰圆的仆妇,把撞向墙柱後晕倒的崔婉如架起来,冷水泼脸,弄醒了给穿上青色配金红的连裳嫁衣,不同的只是清醒後的崔家元娘已经换了一条魂。
「你嫁的是个三大五粗的武夫又如何,婚书已定、聘礼已收,由不得反悔,崔家养了你十六年,总该得点回报吧?」张氏一改往日的和善模样不断念叨道,下巴边上的黑痣随着她嘴的一开一合跳动不止,看得新娘一阵眼晕。
面对着既成事实,正在回魂适应中的崔婉如沉默不语,只披散着满头青丝,垂首盯住脚尖绣鞋上缀的玛瑙珠走神。
耳边则继续荡漾着继母张氏牙尖嘴利的数落,「你阿爹只是个被排挤到边疆的下州刺史,有什麽能力去跟堂堂威武候叫板,莫非定西都护家的嫡子还委屈你了?拒婚绝食求死,这是世家女子能干的事吗?」
现任定西都护威武候肖睿,同时也是怀化大将军,崔婉如轻轻叹了一口,看来新郎也没变,依旧是肖家嫡次子,三郎肖阳。
崔婉如彷佛记得上一次自己问过为什麽要匆匆将自己许给边陲武官,而不是留在京城,将婚配之事交给身为宰相的祖父作主。
继母的回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需要知道缘由。」
阿爹的回答则是,「看好他的家境和人品。」
「家境。」崔婉如继续叹息,不用问,这就是缘由。
三个月前,她阿爹崔承望被弹劾之後又发配边陲为官,三年五载时间不定,必须立足本地并做出政绩才可能回京。
边陲蛮夷地区,民风慓悍、战事频繁,身为刺史的他还得兼管军事,这位前半辈子一直待在京城的纯文官无力应对,就职数月後不仅没能做好差事,还屡遭都督府的上司申斥,就在崔承望急需寻人帮衬一把时,在本地经营了足足三代以上的定西都护抛来了橄榄枝,威武候家三郎求娶崔家女。
媒人真真切切的带话说:「婚事一定,肖家自会派人协助崔刺史安抚边民。」就为这个,婚事定了。
换言之,崔婉如是被亲爹卖去了肖家,当初家里带正准备说亲的长女到边陲就存有这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真实的原因是上辈子在表哥分析之後,崔婉如才弄清楚的,除此之外她还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肖家求娶的是谁?」崔婉如抖了抖衣袖抬起头来,一双清明耀目的杏眼带着蔑视之意望向张氏,从那略有些发白的唇中吐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两个月前在城门口骑马挥鞭的粉衣女子,他们要的是鲜衣怒马、风华正茂的妹妹,不是缩在马车角落里的我。」
当年她最恨的不是被卖掉,而是代替妹妹被卖,没亲娘果然没人疼,只能任由别人作践,谁让那崔婉兰是继母的亲生女呢。
「你妹妹还没及笄。」张氏浑身一抖,而後瞪着眼咬牙回答道:「而且婚书上是你的名字,今日就要出门了,元娘认了吧。」
「我知道,但是我要补偿。」崔婉如纤指挽着鬓角发丝,柳眉微挑,斜睨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张氏轻轻一笑,提出了条件,「听说阿娘珍藏有两匣子胡商贩来的珠宝?」
肖家那背景,娶儿媳能让人作假给骗了?到现在对方还没吭声,说明他们早就弄清楚了嫁过去的究竟是谁,嫁就嫁吧,只是不能白嫁一场,多凑点嫁妆不亦乐乎。
「你好不要脸!」张氏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抬了抬肉乎乎的手却不敢一巴掌招呼过去,转眼这小蹄子就将成为大将军家的儿媳,打不得。
「莫非诓我上婚车的人很有脸?」崔婉如在铜镜前四平八稳地缓缓坐下,任由侍婢为自己梳头,同时斜眼一瞟继母,笑着威胁道:「我会告诉肖三郎,妹妹说他青面獠牙、粗野不堪,不屑嫁呢,於是我不得不替她出门,只是儿很不甘心,这心情不好自然脾气也不好,嗯,一不做二不休当泼妇去吧,祸害肖家顺便败坏崔家名声,看妹妹还能嫁谁?呵呵呵。」
崔婉如抬袖掩唇笑得灿烂,反正之前绝食、撞柱都已经撕破脸了,也不在乎是否会增加两条品行不端、忤逆长辈的罪名。
重活一世多了十年阅历,莫非还斗不过一个伪君子似的继母?笑话!端看谁更不要脸面罢了。
「看好她!」张氏愤然出门亲自去取珠宝匣子,留下继女在一干仆妇的陪伴中继续梳妆打扮。
待她离开之後崔婉如不由呼出了一口浊气,这才察觉出头顶发丝掩盖处在隐隐作痛,还时不时被侍婢扯得揪心,更让崔婉如对这莫名重生有了真实感。
果真不是梦啊……崔婉如神色一暗又一喜,细细回想起脑海中与新郎相关的记忆,从前她深居後宅,不太清楚肖三郎的具体战绩,只是坊间传闻他治军严谨、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只用了十年时间就从校尉升到了大将军,堪称儒将典范。
既然被称为儒将,那容貌应该不会太差,能力似乎也不弱,治军严的人後宅肯定不会乱,一顿杀威棒打下去还有哪个姬妾胆敢犯事?并且此人好歹还是侯府的嫡子,嫁给他不算委屈。
上辈子真是想岔了,白白放过一个上等夫君,哎,崔婉如完全想不出自己当初是怎麽考虑的,居然在嫁去威武候府的半道上逃婚私奔,放着士族土豪的嫡妻不当,偏偏去做没名没分的妾,被主母奚落、被旁人嗤笑,跟一群贱籍的莺莺燕燕争宠,傻啊,真是太傻!
梳好高髻,亲手用青黛扫了柳眉,对镜在额上贴好金箔剪出的精致花钿,用胭脂晕染脸颊,描红了肉嘟嘟的唇,崔婉如又按照夫君的品级插上金玉花钗,妆点好全套钗钿礼衣,顿时年龄看着偏小的她浑身一扫稚气之感,带着对婚姻美好期望的风姿绰约美娘子就此诞生。
作了十年恶梦终於幡然醒悟,崔婉如昂首挺了挺饱满的胸脯,深吸一口气,打算从这一刻踏上属於自己的新战场,这一次她要堂堂正正做嫡妻,这一次她不能轻信男人的花言巧语,这一次她要紧紧握住手中的钱,再也不受制於人。
拜别爹娘之後,崔婉如怀抱两匣子珠宝,在喜娘的搀扶下踏上了送嫁婚车,鸣锣起驾,带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奔赴五百里外的边陲重镇。
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半日,远离刺史府邸之後,崔婉如轻轻一挑右侧车帘,只见亲兄长崔文康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冲自己傻笑。
依旧是从前被自己看不上眼的,那肤色微黑、过於壮实的模样,这回崔婉如再没了一丝嫌弃,只觉得平生最喜人的事情莫过於又见到了这个不曾颓废、酗酒的哥哥。
崔婉如心头不由一热,冲崔文康轻轻招了招手,对身边两位貌美如花的贴身侍婢吩咐道:「金珠、银珠你们到後面车里稍坐,我有私房话要与哥哥说。」
历史经验证明,这两位继母挑来陪嫁的婢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暂时抛不掉得用着,但绝不能再信了她们,说重要话还是避开的好。
「怎麽,怯了?」穿着喜庆圆领长袍的崔文康翻身下马进了车里,大剌剌地盘腿坐着笑言,「肖三郎要敢欺负你,哥哥帮忙揍他。」
「你能揍得了战场上真刀实枪拚杀过的振威校尉?」崔婉如望着稚气未脱、大言不惭的哥哥抿唇浅笑,「振威二字代表的不仅仅是品级吧。」
「唷、唷,还没嫁呢就替他说话。」崔文康伸手一弹妹妹额头,满脸不屑。
「我可不是替他说话,只是……」崔婉如顿了顿,然後强撑起一抹笑容回答,「只是希望哥哥能更好罢了。」不论前世今生,她能倚靠的只有这一个哥哥,他若不成器,那自己不管嫁给谁都没底气。
崔文康仰着头底气十足地反问道:「我何曾不好,相府的郎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不够好?」
若这货不是自己亲哥,若崔婉如不是重生而来,几年没见着哥哥的面,此刻心情激荡对苍天充满了感激之情,她真想咆哮着回答,你文不成武不就,除了皮囊哪里都不好!
真是太没眼色了,白活十八年,那当丞相的是阿翁又不是我们亲爹,何况爹也不是阿翁最重视的儿子,我们既不是阿翁最喜欢的孙辈,也不是阿爹最宠爱的儿女,有什麽值得夸耀得意的?
不行,我重生一次可不是为了再次憋屈到死,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除了换一个人嫁,还得改变哥哥的前途,不论是为了亲情还是为了其他,都必须去做。
崔婉如打定主意後立刻调整了一下情绪,半垂眼帘轻声低语,「哥哥可知我为什麽会嫁给肖三郎?哥哥可知我为什麽在短短两月内就得嫁人?」
在说话的同时,崔婉如努力挤出两滴清泪,缓缓抽出衣袖中揣着的绢帕轻拭眼角道:「哥哥,我本不愿意带着匆匆赶制的嫁衣、凑出来的嫁妆,去伺候一个或许根本不会怜香惜玉的武夫,可是阿爹他选中了我,无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