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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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越来越忙碌。清岗酒业在进行大规模的扩张,他主管的销售工作越来越繁杂自不必说,而宝宝终于学会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依旧,走几步便蹲下喘息,气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几次检查,医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确认他具备做根治手术的身体条件。陈子惠更是对第一次手术心有余悸,总觉得把宝宝再度送上手术台是无比凶险的事情。
照顾这样一个始终没能摆脱死亡威胁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对此并无怨言,一方面,他对宝宝产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宝宝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哪怕已经长成少女。可能正因为他能给她的照顾如此有限,必须袖手旁观她去应付一个又一个变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关心投注到宝宝身上。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享受照顾他的乐趣和孩子的依恋。
然而孩子和工作并没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满。他既没法儿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地将对她的关心定义为同情,只能像当初安慰她一样对自己说:时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1998年年底,高翔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出差过来,他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听歌。大家相叙甚欢,加上四周太过喧闹,手机响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于佳的手机号码,连忙接听。
于佳没有任何问候,开口便问他:“小安有没有跟你联络?”
他不悦地回答:“于老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女儿,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听话、最守信用的孩子了,这几个月根本没跟我有任何联系。”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许会去找你。”
他大惊,顾不得跟朋友说什么,抓了外套出来,问:“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她最亲近的同学就是小超,我已经去他家找过他,他说没见到小安,现在他跟我一起在到处找,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那她会不会又跑去刘湾了?”
“小安是三个小时前出去的,长途车早已经收班了,我给梅姨打了电话,请她见到小安,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大半个小时前,高翔的手机还接到另一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便中断了,他只当是别人打错,也没在意。此时记起,他急忙翻找出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这是便利店内的公用电话。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样子,老板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这女孩子确实来打过电话,先打的是一个长途,没有人接,然后又打了一个手机号码,又马上挂断说算了。我看她穿着校服,看上去很单薄,这么晚不回家,还特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她说没事,买了一袋热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为出来喝酒,没有开车,问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内另一个城区的沈阳路上,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顺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并没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车尽可能慢地向前开,以便利店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个多小时后,司机固然不耐烦,他也觉得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转回到沈阳路后便结账下车。
时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气温很低,绝对不适合在外踟蹰。高翔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头,点燃一支烟抽着,考虑去哪里比较靠谱一些。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子说:“哎哟,赶不上这一趟了,电车该不会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会啦,1路电车要到10点半才收班,应该还有几趟车。”
这时1路电车正从面前驶过,高翔心中一动,记起左思安从前说过,1路电车是她父亲以前带她上学坐的线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坐上去,从起点坐到终点。
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碌。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皇,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起,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
“话不能这么说,于老师,你在贵州遇险时,她为你担忧得接近崩溃,她同样是爱你的,只是觉得你……”他不大好措辞地顿住。
“是啊,她坚持认为我出轨了。她感觉敏锐得让我害怕,居然从头一次在机场看到Peter,就觉得不对劲,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什么也没说,只在跟我吵起来时才异常冷静地向我求证,根本不是猜测质疑的口气。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撒谎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做不到,因为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
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没背叛她父亲。”
“于老师,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让小安误解,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那么我讲出来,请你来做判断。Peter是美国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是地质专家,他在七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中国,我们共事了三个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跟他又在那里碰了面。其余时间,我们全是邮件联系,我有时候会请他帮我查找国外最新的资料,交流全都是关于专业的,很少谈及私事。这次他来中国考察水文地质生态,跟我们一起去贵州,结果共同经历了山体滑坡。同事失踪,我们一度以为必死,都说了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讲了家庭遭遇的变故,我对女儿的负疚、对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讲的居然是他对我的好感。我承认,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侥幸活着回来,我已经跟他讲清楚,我们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单身,无牵无挂,不过我不可能为了他离婚。我已经39岁,有家庭,有事业,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感情当然也不是我做决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联合国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长驻国内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两个多月前,Peter竟然辞去他待遇优厚的职位,应聘来汉江市一所大学教书,我不会矫情地撇清自己,说他的这个决定与我无关,但他说他是成年人,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无须烦恼。有时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偶尔有了烦恼——比如学军突然说他要继续留在阿里,我一个人再怎么撑着,也有疲惫和憋得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在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况的局外人,跟他聊一会儿天,算是疏解。仅此而已,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于老师,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但是小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恐怕有非常严格苛刻的标准,更别提是对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议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一点,不能有含糊其词的地方。”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在小安看来,我不爱她父亲了,就已经罪不可赦。我和学军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饰他的行为,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了支援贫困地区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人;可我也不能坦白地告诉女儿说,她父亲以她的经历为耻。他一回来就必须面对,所以他想一直逃避下去,还想让我和女儿跟他一起逃避。”
高翔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赞同于佳的看法的,可是一个妻子用如此犀利客观的态度分析丈夫的行为,感情确实已经接近破裂,而一个深爱父亲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小安童年的时候,我对她照顾得不够,她信任的人是她父亲,在别的问题上她对我非常体谅,唯独涉及她父亲,她就变得异常固执。如果学军肯回来,我们不会离婚,她也就不会怪我;如果他一意孤行,坚持留在阿里,她肯定会怪罪我;要我讲她父亲的大实话,我不忍心,而且就算讲了,她一样会不相信,会更加恨我。”
于佳更像是在对自己分析可能出现的情况,一条条列举下来,越说越是沮丧。高翔只能宽慰她:“我会尽力劝劝小安。”
于佳猛然摇头:“对不起,小高,尽管我食言又找了你,但我之前对你的要求仍旧算数,我希望你继续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愕然,略带挖苦地说:“如果还是想让我不见你女儿,在你先生回来以前,你得能把她留在家里才行。”
于佳略有歉意,但神情十分坚决:“不必你来批评,我也知道我做母亲做得很失败。但是,我毕竟还是她的母亲,必须为她想得更周到一些。以你的身份,并不适合让她对你产生更多依赖。她现在比以前更脆弱,请你看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分儿上,尽量跟她保持一点儿距离。我会努力做我该做的事情,尽量少麻烦你。”
高翔一下无言以对,同时不能不佩服于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如果小安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不会刻意强化我的存在,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你和你先生之间的问题,最好商量出一致的解决办法,再让小安来面对,现在就让她处于惊恐与担心之中,没有任何好处。”
“我同意。”
高翔带于佳去自己的公寓,打开房门,只见左思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到他们进来,猛然站住,不看母亲,却只盯着他,他简洁地说:“小安,我认为你应该信任你母亲,不要只凭自己的感觉猜测她的行为。”
左思安的神情变幻不定,没有作声。
“至于父母之间的问题,最终要靠他们自己解决,一直照顾你的是你母亲,你不能一味站到你父亲那边跟她争吵,这样对她不公平。你自己也跟我说过,吵架只会把感情越弄越坏,对吧?”
左思安低下头,“嗯”了一声。
于佳也开了口,她神情苦涩,但声音很温和:“小安,当着高翔的面,我向你保证,在你父亲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提离婚这件事,我会跟你父亲好好沟通,希望他在援藏期满之后回来。我会尽量做到对你坦诚,请相信我。”
左思安这才看向于佳,母女两人对视着,良久,她无声地点点头。
2_
左思安尽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但还是很快察觉到,几乎在一夕之间,同学们对她的态度起了可疑的变化。
同桌的女孩子突然不再跟她讲话,却又在不停悄悄打量她,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在教室另一头交头接耳,同时看向她这边,更糟糕的是不断有别班同学挤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然后马上一哄而散。到了中午,她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发现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诧异地止步,大家纷纷移开视线,开始若无其事重新谈笑起来。
她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她。她对这种带着兴奋、好奇的议论与关注气氛非常熟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这时刘冠超低着头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就走出食堂,一直到教学楼背后的小操场才站住。
“他们都在说你。”
“我知道,说些什么?”
刘冠超涨红了脸,嘴张开又闭上,没法儿讲出他听到的那些议论。左思安的心沉下去,她不必再问,也知道他们谈论的只可能是她希望忘记的那件事,可是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突然传开。
“我带你出去买东西吃吧。”
她点点头,两人走出学校,到旁边一个小吃店买了两碗面,刘冠超吃了几口,隔着热气看左思安拿着筷子,盯着碗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吃的打算,他停下来,担心地看着她:“小安。”
她抬头:“我没事。”
“可是……该怎么办?”
“吃完了回去上课,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接下来会放假,过完一个寒假,他们应该不会再有兴致接着谈论我了吧。”
刘冠超没这么乐观,他清楚地记得,左思安检查出怀孕后便再没去上学,但整整一个学期,清岗中学都流传着关于她的各种传言,而他因为与左思安是好友,还可以出入她家,很多同学向他打听她的事情。不管他怎么横眉冷对,甚至与几个出言不逊的同学扭打起来,都阻止不了别人的好奇,最让他不能置信的是竟然还有老师私下把他叫去办公室问左思安的近况。
可是他觉得没必要再讲出他的担忧,让左思安更加难受,马上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吃吧。”
左思安早就习惯做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但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不引人注目了,她只能以面无表情的姿态维持镇定,试图将所有好奇心强盛的准备向她旁敲侧击的人挡开。
然而一周下来,关于她的流言如野火般流传,且越演越烈,根本没有自行消散的迹象。终于有一个莽撞的女生当面向左思安问“生小孩痛不痛”这样的问题,她定定看着对方,什么也不说,那女生抵挡不住她的目光,只得讪讪地说:“真是一个怪胎。”转身走开。
而刘冠超碰到的麻烦更大一些,中午时他在食堂外被几个男生堵住,以轻佻的口气问:“听说你是清岗来的,以前跟那个叫左思安的女生就是同学,她生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他一言不发,挥拳打向问话的男生,然后几人扭打做一团。左思安被想看热闹的同学叫来,看到读初三时的同桌王宛伊和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友李洋已经制止了打斗,但刘冠超鼻青脸肿,校服被扯破,样子很狼狈。
左思安拿出纸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抬头,看到王宛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情烦乱地问:“你也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王宛伊上高一后,分在另一个班级里。她摇头:“我没他们那么无聊,左思安,我只想告诉你,也有人知道我以前跟你同桌过,问了我许多关于你的蠢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回答,关你们屁事。”
这个意外的善意让左思安鼻子为之一酸,她勉强一笑:“谢谢你。”
“可是,”王宛伊审视地看向刘冠超,“你应该跟左思安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姐姐会来传播她的事情。”
刘冠超大吃一惊,本能地反驳:“你胡说。”
王宛伊不慌不忙地说:“我没胡说,李洋前几天在前面那条街的游戏厅里亲耳听到她跟我们校篮球队的人在讲左思安的事。他刚才告诉我的,你要不信,可以问他。”
李洋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肯定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姐?”
“上学期开春季运动会的前一天,你姐姐带你在学校对面商店买运动鞋,我们也过去买东西,左思安告诉我和李洋那是你姐姐,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打扮得也很时髦,左边嘴角上有一颗痣,我们当时印象很深,李洋应该不会认错。”
李洋没好气地说:“我可是1.5的标准视力,不可能看错。”
刘冠超惊得呆住,喃喃地说:“但是我姐姐不会跑到这里来讲小安的坏话啊。”
“你最好回家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刘冠超一脸茫然失措,左思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一个老师走了过来:“左思安、刘冠超,马上到教务处去一下。”
王宛伊连忙说:“老师,刚才是高二的几个男生挑事打架欺负人,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可以做证。”
那个老师皱眉道:“不用做证,我们有别的事要问这两个同学。”
于佳接到学校的电话,只当女儿担忧父母之间的关系,影响到学习,匆匆赶来,发现左思安与刘冠超站在教务处外面的走廊上,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正与他们说话。两人都面无表情,见她来了,打个招呼,马上带她进办公室,里面坐着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教务处张主任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老师,王玉姣正在激动地说:“这是胡说,我儿子一向都是好学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安出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她连累了。”
她转眼看到于佳进来,连忙住口,赔笑说,“于老师,我没有怪小安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
“学校里在传小安生孩子的事情,小超情急之下还跟同学打了架。于老师,我家小超到这里念书不容易,你得讲几句公平话,不能让他背黑锅。”
于佳目瞪口呆,张主任不安地看着她:“你女儿回家没跟你说起这件事吗?”
她摇头:“完全没有。”
“老师们都注意到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怪异,差不多所有同学都在悄悄议论,包括毕业班都被卷了进来,教学秩序很受影响,甚至还有不止一个家长打电话到学校来问长问短。这种事情……”张主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相信你也能理解,关系到学校的声誉,我们不得不慎重一些,所以把家长请来了解一下。刚才刘冠超的妈妈已经向我们讲了她知道的情况。”
王玉姣连忙说:“居然有人说小安生的孩子是小超的,我只能实话实说,不想我儿子受冤枉,于老师不要怪罪我。”
于佳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紊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既然是讲实话,我没什么可怪罪的。”她转向张主任:“这件事发生在外地,我女儿当时只有14岁,完全是一个受害者,她现在在努力过正常生活,我相信学校不会因此对她有偏见,对不对?”
“我们听了,都很同情你女儿的遭遇,但这件事的麻烦就在于,谣言来得非常突然,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在学校里传开,刚才分别询问了好几个学生,他们都说是听别人讲的。而且,我相信你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公开辟谣,那样只会对你女儿、对学校造成更大困扰。”
“那学校的意思是什么?”
“我需要向校长汇报,研究一下再说,只能请家长先将孩子带回去,好好安抚情绪。”
王玉姣赶忙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儿子成绩一直很好,不能让他停课啊。他完全没有犯任何错,这一点一定要跟校长讲清楚。”
张主任点头:“放心,我们知道。刘冠超可以回去照常上课,让他再也不要冲动打架了。”
于佳带左思安坐出租车回家,两人一路都沉默着,进门之后,于佳问她:“这件事发生好几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于佳生气地说:“我是你妈妈,好多没用的事情我都需要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致就是我读初二的时候早恋偷吃禁果生了孩子之类。教务处叫我去问,我只能说这不知道是谁编的故事。不过小超的妈妈后来来了,我想她肯定跟他们都讲清楚了。”
于佳被女儿用这种过分平静的口气传达出的内容深深刺痛,一时呆住,又茫然不解:“太离谱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传言?”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左思安拿起书包就要回自己房间,于佳拦住她:“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做饭吧,不早了。我去做作业,明天接着上学。我没违反任何校规,学校总不会开除我吧。至于那些议论,让他们去说个够,他们自然会有说厌倦的一天。”
于佳怔住,左思安看上去十分平静,然而她没办法看得这样轻描淡写:“你的同学也许会停止议论,但他们不可能忘记,如果你留在这个学校,你会被孤立,这件事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毕业。”
“就算没人议论、没人知道,这件事一样会一直跟着我,我摆脱不了。”
“小安。”
“没事的,妈妈,我不在乎。”
于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头痛欲裂,坐到沙发上,按住了太阳穴。左思安说:“我去做饭好了,你休息一下。”
“这样一闹,你爸爸更有理由不回来了。”
正往厨房走的左思安一下停住脚步,于佳意识到她在心烦意乱下失言,可是她现在方寸大乱,已经没办法和平时一样保持镇定:“小安,我马上给你爸爸打电话,请他尽快安排好工作回来一趟。这件事怎么处理,我需要跟他商量再做决定。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成人的世界比学校更复杂,如果你爸爸不回来,不要再怪到我头上来。”
“没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于佳恼怒地说:“小安,你是他女儿,他应该来保护你才对。对他来说,好的坏的,都有必要知道,不是躲得远远的就能逃避掉身为父亲的责任。”
左思安默然,她内心冰凉地意识到,她再辩解说父亲没有逃避,未免过于自欺欺人了。
于佳按了免提,拨左学军的号码,顺利打通,她尽可能语气和缓地把学校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反应。
“你倒是说话啊,小安她……”
“让小安不要去上学了。”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怎么能不去上学?”
“难道你要她一直承受同学的非议吗?考试的事以后再说,你给她请假,让她在家自学一段时间。”
于佳冷笑:“这就是你提出的解决办法?”
“我说过了,你调动工作,带小安换个环境会比较好,事实证明我的考虑是对的。”
“你说得轻巧,调动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吗?我的工作、我的专业怎么办?”
“你怎么能让小安承受流言?她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能把你的事业看得比她还重要,我们必须为她做出牺牲。”
于佳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左学军,你唱高调上瘾了吧。这两年来,把除工作以外所有时间花在照顾女儿上的人是我。请问你一走了之,又为女儿牺牲了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这时左思安走了过来,对着电话说:“爸爸,我的事情被别人知道,让你觉得羞耻难堪了,对吗?”
电话那头的左学军和于佳一下沉默下来,左思安继续说:“从在清岗时就是这样,现在更不用说了。所以妈妈没有说错,你确实不想回来。”
“不,小安,”左学军连忙说,“不是那样。我只是想,也许换一个环境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左思安声音平和地说:“但是那件事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谁能保证换个地方住就没人再议论我呢?到那时候,爸爸你会怎么办?再不回家吗?”
“不不,小安,你听我说……”
“还是你听我说吧,爸爸。如果我只是你应尽的责任,其实你不用躲开那么远的。”左思安伸手按免提键,挂断了电话。于佳呆住,她抬头看着于佳:“妈妈,我出去有点儿事,不超过两个小时就会回来。”
“你要去哪里?”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别担心,我只是去找小超问点儿事情,不是离家出走,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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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迎来两周岁生日,陈立国与高明再度一起来到省城,为他祝贺生日。
陈子惠张罗了丰盛的晚宴,大家都十分开心。
家里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带了礼物,宝宝尤其高兴。他的身材发育较同龄孩子晚,尽管做了一次手术,但心脏问题还远未根本解决,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有激烈的运动,甚至走多几步都会蹲下来喘息,饮食也有很多禁忌,一旦感冒发烧或者生小病都有可能发展凶险,无数次出入急救室。不过这孩子口齿伶俐,十分聪明,对于高翔的依恋也超过了任何人。
到了他该上床的时间,他躲避着王玉姣,叫道:“不嘛,不嘛,我要爸爸给我洗。”
高翔只得笑道:“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他将宝宝扛到肩上,进了浴室,放好水。他早已经熟门熟路,能够在最短时间里将孩子剥光丢在浴缸内,再将不安分扑腾戏水的小家伙洗得干干净净,迅速抱出来用厚厚的大浴巾包好,免得着凉感冒。
他抱着宝宝出来,招呼王玉姣:“王姐,帮忙把宝宝的衣服拿过来。”
门铃响起,陈子惠说:“我去拿好了,玉姣去开门。”
王玉姣过去开门,惊愕地挡在门口:“小安,你来干什么?我在学校说的全是实话,真的没说你什么啊。”
左思安并不说话,绕开她径直走进来,陈立国与高明面面相觑,高翔愕然:“小安,你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没有回答他,目光由他滑向他怀里抱着的宝宝,一下呆住,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个孩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屋子里一片死寂,这时陈子惠拿着宝宝的衣服出来,也是一怔,随即便发作了:“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左思安如同被魔法定住,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宝宝却已经被家里异乎寻常的气氛吓到,将头埋到高翔怀里。高翔隐隐觉得不妙,轻轻拍着宝宝的背,同时轻声对左思安说:“小安,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不用。”左思安突然恢复了冷静,视线转到陈子惠身上,冷冷地说:“你先后去我家闹了两次,我有什么不可以来的?”
高翔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抱他上楼,给他穿好衣服,不叫你不要下楼来。”
王玉姣答应一声便要走,宝宝出人意料地突然号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不要,我不要上去,我要爸爸。”
高翔只得硬下心来不理,等王玉姣抱着一路号哭的宝宝上楼后,他走近左思安,轻声说:“小安,出了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左思安不看他,目光牢牢盯着陈子惠,“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爸爸怎么会知道你和你弟弟约在哪里见,然后带警察过去抓他?”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听左思安一字一字地继续说:“是你丈夫高明告诉我爸爸的。”
陈子惠的手抬到半空中定住,不知道一个气急败坏的手势该怎么继续下去,隔了一会儿,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撒谎,他不可能这么干。”
高翔同样大惊,喝道:“小安,住口,不要胡说!”
左思安仍旧看也不看他,站得笔直,没有一点儿退缩的姿态,眼睛亮得异乎寻常,以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那天晚上,你丈夫高明和县委胡书记一起到我家,他们跟我爸爸在客厅里谈话,我在卧室里面听得清清楚楚。
他亲口告诉我爸爸,下午你先去银行取了20万块钱,又到公司找财务要求再取30万块现金,说是要支付你父亲在省城开刀的手术费用。他起了疑心,偷听到了你和你弟弟通电话,你们约好第二天开车去两省交界的昌南县兴荣酒店见面,过了半个小时,他又给你打来电话,说酒店里见面也许不安全,还是去城外公路边见面……”
陈子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思安,等她接着说下去。
高翔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公与父亲,陈立国面色铁青,而高明面色惨白。
他急怒之下,抬手打了左思安一记耳光,同时怒喝:“住口!”
左思安被打得身体一晃,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一个通红的掌印,高翔顿时懊悔,然而她马上重新站直,神态丝毫没有变化,仍旧不看高翔,语调平平地继续对陈子惠说:“你答应先凑50万块钱给他,让他逃到云南,投奔他过去一个叫何小平的战友,找机会穿过边境去缅甸。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陈子惠无法作答。当初她在公安局里为弟弟的死亡呼天抢地,什么都不肯交代,陈子瑜一死,这些细节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左思安却转述得如此清晰,绝对不会出于编造或者想象。
“我爸爸收到消息后,通知警察一起追踪你,终于找到了你弟弟,他开车逃跑,摔到悬崖下,车毁人亡,死无全尸。”随着陈子惠的脸猛然扭曲,左思安嘴角微微上扬,扫视客厅,露出一个决绝的冷笑,“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
左思安转身开门而去,随手重重摔上了房门,这时陈子惠才回过神来,转身扑向高明,高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可是他知道,一场吵闹已经不可避免,涉及陈子瑜之死,他怎么都不可能阻拦得住。这时陈立国站了起来:“子惠,不要闹。”
“他必须给我讲清楚这件事。”
“你们会吓到孩子。”
宝宝的号啕大哭声从楼梯上方传来,他们抬头,只见王玉姣抱着宝宝,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他拼命哭着要下楼来,脸都快哭青了,气也有些接不上来,怎么办?”
对孩子的怜爱让陈子惠暂时恢复理智,她匆匆奔上楼去接过宝宝,进了卧室。
高翔赶忙追下楼来,只见左思安与刘冠超正一起向小区外面走,他追上去拉住她,她平静地说:“是我逼着小超带我过来的,不要怪他。”
高翔气得面色铁青,哑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左思安抬起头,路灯下她左边面孔已经红肿,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高翔的心蓦地一软,几乎想伸手抚一下她的脸,然而他没法儿这么做,只能痛苦地问:“你知道你这一闹会有什么后果?”
“你父母会反目吧,”她耸耸肩,“我不在乎。”
高翔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这样。”
刘冠超一直等在楼下,并不知道左思安上去做了什么,但本能地为她辩护道:“刚才我们一起去问了我姐姐,她说是你妈妈逼她把小安生过孩子的事传到师大附中去的。”
高翔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左思安摆脱了高翔的手,拉一下刘冠超:“别说了,我们走吧。”
高翔不相信母亲会挑事挑到这种地步,也完全没想到左思安会给予这样的反击。他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烦意乱。他本来还在担心左思安的父母离婚会不会伤害到她,没想到战火居然一下烧到自己家里。就算再怎么不想回家,也必须回去。
他上楼开门一看,陈立国与高明坐在客厅内,都保持着沉默,但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要袭来。高明终于开了口:“爸爸。”
陈立国面无表情地问:“那女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高明似乎横下心来:“是的。”
“她为什么会突然又翻出这件事来?”陈立国问。
高明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一阵风般地奔下楼来,这一次高翔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扑向高明,任陈立国怎么喝止,高翔怎样拉扯阻拦,高明还是被抓挠撕扯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陈子惠同时语无伦次地压低声音破口骂着:“高明,我们陈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要跟你离婚,我要把你赶出公司,让你一文不名,重新变成穷光蛋。我要让你给我弟弟偿命,你这个王八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要跟你拼了……”
高翔急得大叫:“妈妈,别闹了,你看外公。”
陈子惠看向父亲,只见陈立国手捂胸口,歪倒在沙发上,她惊惶地叫:“爸爸,你怎么了?”
高翔帮外公拿出口袋里放的速效救心丸喂他服下,让他平躺好,陈子惠呆了一下,再度抓住高明:“我爸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够了,都别吵了。”高翔焦躁地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陈立国艰难地摆手:“不用,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休息一下就好。”
高翔仔细观察,看陈立国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稍微放心,陈子惠还要说话,陈立国有气无力地说:“小翔,带你爸爸出去找个地方休息,我需要安静。”
高翔送高明去了他原先住的公寓,找出药棉给父亲处理伤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烦恼,禁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高明看看他:“你也要来责怪我吗?”
“我只是不理解,爸爸,你明知道妈妈对子瑜的感情,可以选择不帮他,但是为什么会特意监视妈妈,把情况那么详细地告诉给左县长?”
高明沉默片刻:“你怎么看陈子瑜做下的事情?”
“他犯了罪,可是,他毕竟是亲人,我不可能做到大义灭他。”
“陈子瑜犯下的事,远比他承认的要恶劣得多。胡书记跟我关系不错,他拿了另外一份没公开的调查记录给我看。那个叫刘雅琴的女孩子,你应该记得吧,你妈妈把她和她妈妈叫到家里来给过钱。有人匿名举报,她被子瑜引诱以后,介绍了护校至少六个同学给他,全都是14岁到17岁的未成年人,有名有姓有班级,其中几个女孩子不止一次打过胎。可是警方审问陈子瑜,他拒绝交代;去找匿名信中提到的人取证,刘雅琴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声称根本不认识陈子瑜。那些女孩子更是没一个肯承认,所有的家长都不配合,甚至马上把女儿转移回避警察问话,调查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不是左学军带着女儿出来指证,子瑜完全有可能逃脱所有罪责。”
高翔听得呆住:“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证据的事,你妈妈尚且可以不理会,更何况没有证据。没错,我一向不喜欢陈子瑜,不过那只是针对他的浮躁放纵,他败陈家的产业也好,败陈家的声誉也好,你外公、你妈妈能忍,我就没什么不能忍的。可是犯了罪就不一样了。你妈妈一味姑息他,帮他收买刘雅琴封口,保外就医脱逃,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拿他当弟弟看待,如果他来向你求助,你说不定也会心软帮他。我不能眼看着他干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把你们全都拖下水。所以老胡劝我留意你妈妈的行踪,我就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我做了,并不后悔。”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停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左思安,非要叫刘雅琴去把她的事讲出来,让她无法在学校立足,不然以她那种内向文静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闯到我们家里把这件往事抖出来的。”
高明长叹一声:“我倒是多少明白原因的。你一直关心左思安,你妈妈总认为你会被纠缠住。她请了那个叫王玉姣的女人给宝宝当保姆,那女人的儿子跟左思安是同学,夏天你去刘湾看过左思安,半个月前,左思安跟她母亲闹别扭离家出走,也是你去找回来的,这些事王玉姣都告诉了你妈。”
高翔愕然:“这次她倒忍住没来教训我。”
“你发了一回脾气,她多少有些忌惮,上个星期又打电话跟我唠叨这事,我被她说烦了,告诉她别瞎操心,胡书记跟左学军通电话谈过,左学军很可能在结束援藏以后申请去外地工作,只不过他妻子好像不大愿意调动换工作。你妈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总算放心了,哪知道她又动了糊涂心思,迫不及待找刘雅琴散布消息,当然是想弄得左思安没法在汉江市待下去,她妈妈只好下决心带她走。”
高翔心底寒透,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母亲恶毒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陈子惠从来不问是非对错,把个人好恶看得比什么都重,加上一向不管不顾的性格,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来。
“左学军到清岗任职不过一年时间,我跟他没有私交,但对他印象不错,他有学历有能力,工作认真负责。如果他女儿没出这事,或者出事之后他听别人的劝告,不把事情闹大,按老胡的说法,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
结果呢,被你妈一闹,他只能去援藏。我内心是很同情他的。当初做了那件事,我没打算主动坦白,但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妈妈、你外公也许会有发现的那一天。”
“你还是好好向妈妈道歉,把道理讲清楚,让她别闹了。”
高明摇头:“没有用,你妈妈那个人,根本没有讲道理的时候,我也受够了,她要离婚就离吧。”
高翔大为不悦地说:“爸爸,你把离婚说得这么轻巧,难道早就动了这个念头不成?”
“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婚姻是我选择的,能咽下去的,我全咽下去,你什么时候看我抱怨过。但是清岗酒业我持有股份,你外公身体不好,大部分工作已经交到我手里,生产、研发和销售这几个环节全都由我主管,我定下的扩张策略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今年销售与利润都有可能翻番,明年我们的目标是争取上市。想把我扫地出门,恐怕没她想的那么容易。你不用担心,照我猜测,你外公会让她消停下来的。”
不知道陈立国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确实让暴跳如雷的女儿安静了下来,第二天,陈立国由司机接回清岗,临走前嘱咐高翔多开导他母亲,高翔心里难过:“外公,您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我父亲……”
他实在难以措辞,陈立国点点头:“我明白。”
陈立国走后,陈子惠面色灰败,一言不发。高翔说到他昨天晚上已经给秘书打了电话,让她连夜为宝宝另找了一个保姆,马上就会过来,她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反对。高翔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他给王玉姣多发了半年薪水,请她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王玉姣大惊失色:“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左思安会过来大闹,这件事不能怪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做没做错不需要多讨论,但你不适合再在我家照顾宝宝了,拿了这钱,在省城另找一份保姆或者钟点工的工作并不难。”
王玉姣看他神情,再看看陈子惠,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高翔去卧室抱起宝宝,在摇椅上坐下,轻轻晃动。宝宝经过昨晚的哭闹,看上去精神比平时更加委顿,在他怀里扭动着,发出含混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低头凝视,宝宝嘴边挂着点亮晶晶的口水,那双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酷似左思安。
他的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更紧地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他想,以母亲的个性和对陈子瑜近乎偏执的疼爱,要原谅父亲大概很难了。而外公就算明白事理,努力息事宁人,但陈子瑜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旦知道女婿曾经告发,间接造成儿子的横死,他心中肯定会有芥蒂。父母不大可能和好如初,岳父女婿之间更是有了难以消除的隔膜,牵涉到家族企业的经营,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起更大的争端。
但他更多的是庆幸这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哪怕到他这个年龄,也仍不希望看到父母离婚——更别提在左思安那个敏感脆弱的年龄了。
一想到左思安,他便记起他打在她脸上的那记耳光,清脆的一响,她却看也不看他,没有任何惊怒与意外。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挥开眼前那张面孔。
4_
新保姆接手之后,高翔交代好注意事项,马上去了公司。他先去楼下仓库,意外地看到刘冠超与刘雅琴正在楼梯转角的位置说话,看到他过来,刘雅琴连忙说:“高总,我弟弟来找我有点儿事。”
高翔对刘冠超在上学时间跑来公司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无心过问,点点头:“我有事找你,请你进来一下。”
刘雅琴随他进了办公室,看上去显得十分镇定:“高总,如果你是要问左思安的事情,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完全不想这么做,但你母亲坚持,我怕丢了工作,不得已才……”
“不用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我知道是我母亲要求你去师大附中散播关于左思安的流言,但她并不能强迫你这么做,而你应该清楚,我很关心左思安。
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我母亲,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告诉我,我自然会出面制止。可你还是去做了,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刘雅琴苦笑一下:“高总,你说得很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你母亲,你制止她,她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和我妈妈都端着你家的饭碗,我弟弟要上学,我爸爸要治病,我们的收入要支撑整个家庭,不听她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没法儿回应这个反诘:“这件事是我母亲不对,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两年前,左思安被你带到护士学校后门并留在那里,陈子瑜为什么会恰好出现?”
刘雅琴猝不及防,一下面色大变:“我怎么知道?我根本都不在那里。”
“你说陈子瑜跟你是恋爱关系,但你怎么解释护士学校有六个未成年女孩子经你介绍后跟陈子瑜有了往来?”
“警察也来问过这个问题,我都说清楚了,没有那回事,一个证人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编的谣言。”
“左思安因为惊吓过度,没法儿还原当时的经过,但有几个事实是很清楚的:你让你弟弟带着她去跟你会合,一起去化工厂俱乐部看电影,但其实不必走护校后门那条路;你临时把你弟弟叫走,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而跟你有密切往来的陈子瑜刚好驾车经过;陈子瑜对警察说本来该有另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认错了人;事发之后,陈子瑜让我母亲火速给你送钱封口。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联系?”
刘雅琴说不出话来。
“现在请你告诉我,是你一手安排了那场强奸,还是陈子瑜的主意,你充当了帮凶?”
刘雅琴面色惨白,慌乱地说:“你想怎么样?让警察来抓我吗?你说的那些连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休想吓唬住我。”
“没错,我没有证据,警察大概也奈何不了你。我只是想弄清楚,那个时候你还不满18岁,怎么会恶毒到把一个小女孩送进虎口。”
刘雅琴还没来得及回答,仓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刘冠超闯了起来,他直直地瞪着他姐姐,声音尖厉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叫你在外面等,你跑进来干什么?”
“很多事情我越想越不对,有好多话要问你,你一直搪塞我。”刘冠超一把抓住刘雅琴的手,“你告诉我,小安真的是你害的吗?”
刘雅琴看看高翔,他坐在办公桌后,正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今天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同时被深深激怒了,狠狠地甩开弟弟:“左思安是你心目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必须供起来接受你的膜拜;我呢,我这个姐姐就只配早早辍学给你赚学费吗?”
刘冠超的面色也变得惨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你恨我,小安又怎么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不过她是副县长的女儿,被父亲爱得如同心肝宝贝,我弟弟拿她当仙女崇拜呵护,我爸爸每天把最好的菜挑出来洗好送到她家,我妈妈觉得她理应享受一切照顾。我忍不住想看看,在她身上发生跟我一样的事情会怎么样。”
刘冠超再也讲不出话来,呆立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刘雅琴惨然一笑:“哪怕他的学费是我赚的,他的衣服鞋子是我买的,他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只为了心中的那一点儿忌妒,谁也不可能原谅你。”
“无辜?我在左思安那个年龄,已经为陈子瑜打过一次胎。请问按你的标准看,我算不算无辜?”
“如果陈子瑜强暴了你,你可以选择举报告发他……”
“然后让我爸爸暴打我,我妈妈没完没了埋怨我,同学耻笑我吗?”刘雅琴耸耸肩,“我才不要当这种牺牲品。”
“所以你选择牺牲别人,而且完全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面对高翔锐利的目光,刘雅琴突然从刚才那一阵反常的激愤嚣张里清醒过来,几乎在一瞬间调整表情,重新变得楚楚可怜,声音低微道:“对不起,高总,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后悔,真的,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才17岁,年少无知,胆子又小,陈子瑜他……一直威胁我,我很害怕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摆布。”
“把一切责任推到再也不可能讲话的陈子瑜身上确实是很方便。”
“可我跟左思安一样,都是他的受害者,你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为陈子瑜开脱责任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的罪过都无可原谅。
至于你,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无权审判你,但是我对你有基本的判断。我认为你的胆子并不小,而且也没有丝毫懊悔。你唯一害怕的不过是惩罚罢了。”
刘雅琴看出示弱也不可能蒙混过去,只得强自镇定:“我……你没有证据,能怎么惩罚我?无非就是开除我罢了。”
“我可以明确地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任何针对左思安的行为,我都会让你明确知道后悔是怎么一回事。”
“用不着这么义正词严威胁我,我是很识时务的,呵呵,”她突然冷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你跟陈子瑜一样,都只喜欢小女孩,所以你宁可甩了女朋友,也要充当左思安的保护神。不过她也会慢慢长大,不可能永远保有你们这类人喜欢的样子……”
她突然打住,惊恐地发现高翔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个人都与平时那个看上去温文冷静的年轻男人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当然,她会慢慢长大,你给她带来的伤害会慢慢痊愈,她仍旧会有光明的人生。”他的声音保持着平和,“而你,请记住,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陈子瑜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刘雅琴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高翔开车来到师大附中附近,将车停好,到学校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放学时间,大批学生拥出,他终于看到了左思安,她背着书包,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住,独自一人出来,周围有学生驻足张望她,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恍如不见,径直向车站走着。
他不愿意在这里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后面,打算到安静点儿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过弯后,几个学生拦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个乡巴佬护花使者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左思安没有理会,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走,一个男孩子伸手拉她:“还装什么假正经,多没劲啊,哥们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出去玩玩吧。”
高翔赶上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子,沉声喝道:“走开,不许再纠缠她。”
那几个男生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见有成人出面干预,一哄而散。左思安谁也不看,继续向车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车在那边。”
左思安露在围巾上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们赶走,是想自己来纠缠我吗?”
他被堵得哑然,只得低声说:“对不起,小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为这个来找我,要知道现在关于我的传说可厉害得很,搞不好你会被认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时候你的‘清白名声’可彻底完蛋了。”
她声音并不大,可是清晰明确,已经有人开始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高翔不再说什么,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她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她推进去,然后马上绕过车头上车,发动了车子。
高翔将车开到另一条街上,靠边停下,只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
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没那个必要。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的气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
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5_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谢谢你,我没事。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遥控器,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邮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
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居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守住的界线。
你确实是在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对自己说。陈子惠一直不断的猜疑、刘雅琴临走时的冷嘲、长久以来回避想到的陈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痛苦地将头伏到方向盘上。
高翔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春节。
陈子惠拒绝回清岗,陈立国只得来到省城,而高明识趣地留在那边。宝宝刚刚病愈,不及过去活泼,陈子惠仍处于愤怒之中,陈立国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满怀烦恼,无法排解,家里气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宝宝上床睡觉后,开车出来,到左家楼下,下车抬头望去,左家窗口还亮着灯,而阳台上有暗红烟头一闪。他定睛看去,发现左学军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一个离开家两年的丈夫和父亲不留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欢聚,而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零下6摄氏度的室外站着抽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对于左家来说,这个春节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无数担忧,但也只能颓然离开。
在那以后,高翔始终没能看完《泰坦尼克号》。
这部著名的电影长达194分钟,1998年春天在中国上映,在商业上大获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一半时,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春天,导演将这部电影转制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
除了新的观众以外,还有很多人重新观看,同时回忆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朱晓妍含蓄地提起想看这部电影,但高翔谢绝了,建议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并不在意电影情节,他想重温的,既不在电影里,也不在电影院内。
他不需要什么去触发回忆。
正是观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确定他对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移,仍旧清晰深刻。
陈子瑜对左思安的侵害、宝宝的孕育诞生、他对左思安所产生的感情……发生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如此随机,却又环环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突然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