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01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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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带着母亲和儿子从纽约回来以后,陈立国马上与他长谈,并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学想法,而是先对公司的现状表示忧心忡忡。
“你爸爸兼并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激进,在公司里引起不少争议,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广告投放,我们的现金流面临的压力不小,高层基本上都持观望怀疑态度。他还高薪从外企请了一个以前做快速消费品的海归来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对于白酒这个行业毕竟并不熟悉,制定的销售政策在代理商那里都引起了很大争议。”
高翔尽管有半年时间不在国内,但仍密切关注着公司的动向,知道外公说的这些问题:“我会跟爸爸好好谈谈,让他跟管理层和经销商加强沟通。至于兼并这件事,现在总的经济环境好像有调整趋势,确实不宜进行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顾不上,迟早会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妈妈闹了两年多,关系一点儿也没有缓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会找机会再劝劝妈妈,过了这么久,她只是一口气在作怪,不会还像刚开始那样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都离不开你。我只有子惠一个女儿,也只有你一个外孙,只有把公司最终交到你手里,我才会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我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决定留学。”
“年轻人想充实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国留学,我也会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说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关系,她也让你父母关系破裂到几乎弥补不了的程度,”他举起一只手,制止高翔的辩驳,“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宝宝的生母。
你想想,你妈妈和我怎么可能接受她?”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从思安那方面讲,面对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难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记她,可是,我没办法做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不考虑我和你妈妈的感受,这件事会惹起外面多少非议?一般人不会想到你喜欢了某个女孩子,于是跟她在一起了,而只会说你跟你舅舅……强奸过的女人在一起,谁能承受得起这种流言。”
“所以我决定留在美国生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事。”
陈立国大吃一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高翔连忙扶住他,他盯住外孙:“你是想永远留在国外?”
“外公,您不要着急,我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为了思安,我也对从大学一毕业做到现在的这份现成的工作有些厌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来发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除了准备读书,我也想做与公司业务有关的生意,比如红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场调查,国内这方面的消费日益扩大,商机很多。到时候我会两边往返。”
“就是说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觉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发展计划来。
我想做点儿自己有兴趣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陈立国才说:“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计划书给您,您看过之后觉得不值得投资,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这不仅仅关系到投资的问题。”
“我明白。”
“这段时间,你妈妈总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有一个办法把你留在国内,我告诉她,你从小就独立、有主见,一旦做出决定,别人恐怕很难改变。
她叫我切断你的经济来源,”陈立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不过她想问题始终简单,到这个年龄,做事情还是不管不顾。不要说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就拿这几年你为公司做的贡献来讲,我也不应该拿钱来卡你。你肯定不会就范,反而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外公,我不会误解您的。”
陈立国看着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来想去,除了跟你诉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纪、来日无多的分儿上留下来,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高翔心里极不好受:“外公,您并没有那么老,我会经常回来看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到美国去休假。”
“我这个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飞行折腾了。小翔,你妈妈动不动把‘我们陈家’挂在嘴边,可是看看我们这个陈家,自从子瑜出事以后,哪里还有什么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妈妈从来不懂生意上的事,还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糟;宝宝的身体,我更是根本不敢乐观。那孩子是子惠逆着天理人情强求来的,我们只能尽人事医治他,你我都一样清楚,就算抱最乐观的态度,他手术成功,将来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样。我能够指望的也只有你。”
一口气讲到这里,陈立国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当我倚老卖老也好,当我不尊重你的选择、强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国内,逐步把公司接手过去,找一个好女孩子结婚,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纪,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无赖自私,强人所难。”
陈立国看着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态度慈祥,甚至带着些许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的,小翔。”
高翔当然清楚,外公既是动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种程度上,他与母亲大吵大闹想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既不会怪母亲,当然更加不会因此而怀疑外公对他的爱。
陈立国在他年幼时就十分疼他,对待自己的幼儿和他这个外孙不偏不倚,还不断提醒女儿,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儿子。在陈子瑜慢慢长大,令他完全失望后,他对高翔的倚重更是明显。
不等高翔回话,陈立国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得出一个又严重又颇为含糊的结论,说他需要严格静养。他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权代理他处理所有事务。
在陈立国的指令下,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都等着高翔出席才正式开始,几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这里来,等他审阅签字,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进行上市前准备工作的投资银行代表、律师事务所律师、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人员、资产评估人员、券商方代表突然全都蜂拥而至,如同走马灯一样跟他谈着各种问题。陈立国的秘书索性搬到他办公室外间,将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一时间,他比从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时不时出差,他不停往返于清岗与省城之间,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从办公室回来,而且事情越来越多,眼看越来越难以脱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外公的老谋深算。陈立国显然知道,单纯打感情牌只会令他良心不安,而现在指定给他负责的企业上市工作却极具挑战性,让他烦恼的同时,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这段时间,高翔只能与左思安电话联系。
眼看着春去夏来,他许诺的归期一天天推后,他有深切的不安与歉疚,但左思安并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说:“你把该处理的工作做完再说。”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处理了一件,马上接踵而来更多相关的事务,陈立国干脆转去北京做进一步治疗,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难以脱身。想起他对左思安的承诺,他十分焦虑。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宝宝身体日渐好转,面色摆脱了长期以来的苍白,做起简单的运动变得轻松,走路不再喘息。与此同时,他的个性也越来越明显起来,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别的小朋友听到会笑话。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么,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断然摇头:“我才不臭。太爷爷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飞。”
“好吧,小飞这名字挺神气的。”
他得意地扑到高翔身上,使劲吸了一口气:“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是啊,爸爸开了一天会,那些人都是烟鬼,我决定以后定一条规矩,会议室一律不许吸烟。”
“爸爸,你会不要我吗?”
他吃惊:“小飞,你在说什么?”
高飞盯着爸爸:“奶奶说你也许要去美国,再不回来。”
他恼恨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出动年幼的孩子,可是看着儿子乌亮的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高飞顿时觉察出不妙,先是呆住,随即抱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他抱住儿子呵哄着:“爸爸没说要丢下你,我会先去美国一阵子,然后再接你过去。”
“你骗我,奶奶说你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将哭得精疲力竭的儿子安慰好,哄到睡着,高翔去找母亲交涉,请她不要再跟孩子说这种话。
陈子惠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我怎么可能丢下小飞不管?”
“如果你坚持去美国,丢下的不只是他,还有整个家。”
高翔被激怒了:“妈妈,请您讲道理。如果您再这样,我就直接带了宝宝一起去美国生活,他是我儿子,我带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陈子惠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敢带走宝宝,我就……”她的手指着高翔,一时间,讲不出能够怎么做,急怒之下,她说,“我就去美国,跟那个叫左思安的祸水拼了,我弟弟的命抵给她还不够,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子惠已经声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吓到:“冷静,冷静。”
她倒破天荒控制住了情绪,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哑着嗓子说:“你实在要走,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千万别动带走宝宝的念头。我们陈家只剩下他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替他守住陈家的产业,不会落到外人手里。”
高翔并非一时失言,他考虑将来,留下小飞,肯定会十分不舍,确实不止一次动过带儿子去美国生活的念头;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飞带走,母亲必定会大闹,而左思安又怎么可能接受面对这个孩子。世事从来难以两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这种地步,没有一方能够妥协调和,让他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转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亲交接工作,高明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对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谈起,他只苦笑:“我表示反对,分量不可能敌过你外公和你母亲;我如果支持你,你母亲会生出无数想象,认为我是想调走你,好进一步把持公司,谋夺他们陈家的产业。”
高翔明白,父亲说的是实话,他既与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岳父的信任,可是他实际掌握着公司的运作,公司内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稍有异动,这种状态也许就会被打破,而结果谁也不能预料。他想,他留在美国读书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内不可能实现,也许他这次去了纽约,还得回来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才能放心。
他打电话给左思安,跟她解释他的计划:“我买好了机票,恐怕会错过你到柏鲁克分校报到的时间。你先安顿下来,我9月中旬就会过来。”
“但是你不会留在美国,对吗?”
“我会陪你开学,适应在纽约的生活,然后回国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请理解我,我实在无法丢开这边。”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实你不必这么赶,如果压力太大,也许我们分开会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越洋电话信号出现了问题:“你说什么?”
她嗫嚅了一下:“我是说,你在国内有工作,不必非要赶到纽约来。我自己去学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我知道把你一个人留在纽约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我肯定能脱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为他才放弃更好的学校,到纽约读书,因此与母亲几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让她一个人去上学,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不顾陈子惠的反对,将机票改签提前了几天,到了9月初,高翔带着宝宝和母亲飞抵纽约,将他们送到公寓,他马上去找左思安。
柏鲁克分校只给一年级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与一个纽约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住同一间宿舍,高翔敲门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他来,坐了起来,怔怔看着他,却没有他料想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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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从纽约回来以后,左思安根本无法摆脱异样低落的情绪,但是她毫不迟疑地写信,回绝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接受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录取。
于佳怒不可遏,脱口而出:“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没有任何辩解,只轻声说:“对不起。”就再也不肯反应。
毕业舞会临近,左思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绾起头发,穿上高翔在费城给她买的那件白色小礼服。镜子里的她异常娇美,可是她眼睛里找不到丝毫快乐,只觉得内心压抑的某个东西已经越来越大,就如同噩梦中倏忽跑过的老鼠,突然驻足,停在面前,与她对视,让她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接到高翔从国内打来的越洋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我外公身体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决,我可能得推迟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没事的,不急。”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渐沉默,于佳却开始暗暗高兴起来,甚至跟她谈起可以争取转到纽约州立大学的某几个分校,那里环境更为安全,有一些专业排名靠前,很有竞争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系统,以她的成绩,转学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并不回答,当然也没有像母亲建议的那样去查相关资料,做转学准备。她只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后就回家,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于佳冷眼旁观,看着女儿的脸上日渐失去光彩,眼神黯淡,明显为情所困,又是恼火,又多少有些不忍,这天于佳敲开她的房门,只见她躺在床上看书。
“马上就要开学了,到纽约那种复杂的大城市去独立生活,你这样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抢劫吗?”
她并没有将遇到抢劫的事告诉母亲,但纽约警方某天突然打来电话,说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丢失的一个波特兰图书馆的借书证,问她能否去认人,她只得抱歉地回答,她确实无法讲出抢劫者的任何特征,更无法指认,借书证也已经重新办过,不必劳烦他们寄过来。于佳这才知道女儿在纽约那天的遭遇,歉疚后怕之余,当然十分恼怒。
左思安根本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妈妈,我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不会觉得被抢走一个钱包有多吓人。放过我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于佳一把拿掉她手里的书,她只得一脸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不用跟我说你已经预料到高翔不会准时过来,我知道你确实早就把什么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对的,还坚持犯傻,拒绝去伊立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现在不能在错误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让他过来。”
于佳生气地说:“你倒是也替他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会激烈反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爱他。”左思安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讲出来,于佳怔住,她看着女儿,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着失眠的阴影,可是神情坚定,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是的,我爱他。妈妈,离开汉江之前,我去找过他,对他说我不想去美国。只要他稍微点头,我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跟你走的。可是,他让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有多不可能。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到波特兰来找我,既然他来了,对我说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对未来多不乐观,我都不会先放弃。我会等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比我多,如果不能过来,我也不会怪他。”
于佳勃然大怒:“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情圣宣言,亏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强自尊,你把你置于这样卑微的地步,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自立自尊自强跟爱情里愿意等待并不矛盾,我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自己的选择呢?你一再强调你已经长大,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理解的选择人生可不是这样被动等一个男人来临幸。”
“我不是等一个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气和地说,“妈妈,不是每个人都像您,总能够做到先转身离开。”
于佳一时无语,良久才说:“你还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从阿里回来……”
“我并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来,你们也会离婚的,您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这个冷静的结论让于佳更加讲不出话来。
“我既然已经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国来的准备,不用担心我。开学了我会去纽约,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只能跟您保证,我不会放弃学习的。”
于佳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怒其不争来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说过,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如果不是你经历过的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自我贬低,用这样被动的方式处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着母亲,眼神哀伤地摇摇头:“我没觉得我被动。不过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请您也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再说下去,您只会更生气,我们不用再谈这件事了。”
“也许我该听Peter的建议,让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左思安再怎么满腹心事,也被于佳逗得苦笑:“您没说要带我去驱下邪,我很感激。”
于佳只得长长叹一口气:“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这远比山体滑坡好预见得多,对不对?可是你竟然还是做这样的选择,还要我眼睁睁看着灾害发生,你让我能怎么想?”
到了8月10号,左思安收拾好行装,拒绝母亲陪同,独自去纽约报到上学,她想,就算真如母亲所言,等着她的是一场灾难,她也愿意迎接。
她顺利完成了报到手续,认识了新室友。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学生极其多元化,除纽约本地学生以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国际学生,不乏亚裔面孔,甚至有不少来自中国内地和港台的学生。她听到拐角传来的中国话交谈声,禁不住驻足,那边交谈的一男一女马上与她打招呼,他们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福建,面孔稚嫩,犹带高中生气息,却掩饰不住兴奋。听到她已来美国两年,他们问长问短,很多问题她都无法回答,只得抱歉地承认,她长住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对于纽约跟他们一样没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纽约客。在她的介绍下,左思安错开上课时间,去邻近华尔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这天,当Linda说有一个东方人在宿舍大厅等着她时,她以为高翔提前赶来,兴奋地跑回宿舍,然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亲高明。
高明站了起来,十分有礼地说:“左小姐,我与你父亲差不多年龄,可以叫你思安吧?”
左思安当日在盛怒之下,闯到他家揭穿他曾告发过陈子瑜,引得陈子惠与他反目,虽然并不后悔,但对他是有歉意的。她不安地点点头:“您好,您怎么会来这里?”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话,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
左思安无法拒绝,两人出来找了一家小咖啡馆坐下。
高明开门见山地说:“思安,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并不知道我来了美国,我也本来不打算过来。但如果我不来,来的会是你更应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经72岁,而且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谋深算,心思深沉,用亲情和上市两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摆布我来做破坏儿子感情的那个人,也只好服从他的安排。换作你来面对他,我想你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一个对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那你和高翔心里肯定会留下阴影,永远摆脱不了负罪感。”
左思安听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时看到的陈立国,记得那是一个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认,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陈立国过来,她大概会马上落荒逃走;要是他在这里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声说:“谢谢您。”
“思安,你不必谢我,我来也有我的目的,但请你记住,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父亲、对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问题。”
“这一点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亲之间早就有问题存在。”
这个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尴尬,她只好垂下眼帘不作声。
“关于你为什么不能与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亲和高翔的母亲都已经从不同角度讲了很多,你这样心思细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虑过很多。我只想讲讲我对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爱你,甚至情愿为你放弃一个即将上市的家族企业,两手空空到纽约来生活。”
左思安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还是立刻湿润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这样看重感情,当然也不可能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左思安小声说:“我并不会要求他与亲人断绝往来。”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没有家里财务的支持,高翔来纽约会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年轻人不会把这视作问题,以他的头脑,要在美国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从大学毕业之后就负责一家年销售额超过20亿、每年有可观的利润增长、即将上市的公司的市场运营,这两年跟我一起谋划公司未来的发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规划。他一向过的是非常有挑战性的生活,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认为一个男人离开能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长年将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各式各样最基本的谋生努力上,会不会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情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是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有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情,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情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强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了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与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
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了。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情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在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请讲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强暴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生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会非常乐于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都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体验肯定会来得强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我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强悍的勇气才可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翔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了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
这些话确实是于佳和陈子惠分别说过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说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左思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鼓起勇气与命运作战,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你几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终不会赢。有时候相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坚持走到穷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无路可回,那样的伤害太大,总得有一个人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视左思安:“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考虑,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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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安陷于深切的痛苦与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强烈的悲观的预感,并不看好他们的将来。但是高翔万里追寻过来,她想将主动权交给他,只要他不放弃,她就会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她不会怨恨。
然而,现在高明要求她做他当年的女友做过的选择。
当高翔出现在她宿舍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法逼自己讲出那句话来。
高翔浑然不觉她的挣扎,只当她为他迟迟不来美国生气,一再道歉,带她出去吃饭,问她的课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时间,将两个人的相处安排得更丰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见面,就是我说的那个学生物学的博士后,这人很有意思,突然转行做投资,在世贸中心附近工作,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再去一趟华尔街,看看他跟进的一个项目。”
“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没有啊,你说华尔街吗?我打工的咖啡馆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没课,我会过去工作四个小时。”
“好,等谈完事情,我带朋友去你那边喝咖啡。”
“记得付多一点儿小费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费,现在就把钱包给你行不行?”
她的心仿佛被薄薄的利刃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口,再也装不出快乐的表情来,笑容崩解,含泪看着他,他为之难过,伸手摸她的头发:“唉,你这个样子,真让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们去酒店开间房吧。”
他略微吃惊地看着她,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有这念头,但不相信会听到她公然讲出这句话来,她却异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带着左思安去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她便紧紧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她摆脱了初见面时的冷淡,重重吻她,一边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里克制得住激动,将她推到床上,一路热吻着,她回应着他,比过去更为主动,然而他在进入的那一刻,终于留意到她眼底浓重的悲伤。
他双手撑起身体俯视着她,她将头偏向另一侧,不肯与他对视。
“我弄痛你了?”
她摇头,但他还是停下:“小安,这件事两个人都快乐才有意义,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乐,勉强取悦我。”
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绝望地想,分别半年时间,面对一个情热如火的男人,不要说伪装出高潮,她甚至连勉强取悦的能力都没有。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能不断摇头,讲不出话来,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纽约会很孤独,我会尽快做完上市的工作,争取早些过来。”
她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轻声说:“抱紧我。”
他依言抱紧了她,她贴合在他怀里,每寸肌肤相触,不留一点儿间隙,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安慰因爱而生的饥渴、无助。
窗外是号称欲望都市繁华极致的曼哈顿,高楼如林,红尘万丈,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们来去匆匆。而这小小的酒店房间,一方床铺则是他们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载着他们亲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决心:她可以赔上自己的一切与命运作对,但她绝对不愿意赔上高翔的命运。
她只是不知道,她该怎么镇定下来说出一个决绝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要享受这最后的怀抱,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4_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这个天气晴朗、看似寻常的日子,后来成了纽约惨痛的记忆。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馆上班,早秋的阳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前面的路人停住脚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连忙道歉,但那人浑若不觉,看着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旁边同时不停响起各种尖叫:“飞机!”“快看!”
她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架飞机撞上了世贸北塔,拖曳出长长的黑烟轨迹。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巴,将一个惊呼堵住。
然而她不可能看错。
天气晴好的日子,在纽约的任何角度,只要抬头,几乎都可以看到高达412米的110层世贸中心双子塔,更何况她已经走近与世贸只一街之隔的华尔街。
街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呆呆地看向同一个方向:世贸双子塔的北塔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熊熊的大火燃起,同时冒出滚滚浓烟。
左思安茫然四顾,所有人脸上都是恐惧与震惊。她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然猛醒,拔腿向世贸方向跑去。
街上已经一片混乱,汽车全部停下,车上的人下来,同时看着世贸方向。
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与左思安一样朝那边奔跑,也有人反方向奔跑着。
她越跑越近,接近了世贸,疏散的人群正在涌出,周围警笛已响成一片。
她四下张望,记不起昨天高翔是否说过他与朋友约在世贸附近具体哪个地方见面。
她正准备去找电话,这时,又一声巨响传来,隔得更近,她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
她抬头一看,另一架飞机撞入了世贸南塔楼。
她石化一般站住,仰头看着这一幕,白色粉尘如同大雪一般密集飘落下来,遮天蔽日,这一幕情景恐怖到了魔幻失真的程度。
一个人猛然对她大叫:“快离开这里!”
她回头,只见喊话的人是一个高个子警察,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白灰,正红着眼睛挥手,声嘶力竭地招呼众人往一个方向撤离。然而惊恐的人流早已经变得盲目,四下奔逃着,左思安被冲得几乎站立不稳,身不由己地被他们裹挟而去,碎石和破裂的玻璃如同急雨一般落下,跑在她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停住,捂住头部,鲜血顺着指缝涌出。左思安急忙扶住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停步搭手,一左一右搀住,那位女士无法站立,大声哭了出来:“上帝啊,上帝,我一定是在做一场噩梦!”
左思安也在怀疑她陷于前所未有的噩梦之中。
她回头,刚才漫天的白色灰尘已经转成黑色,铺天盖地地洒落着,高高的世贸南北两座塔楼都已经被撕开裂口,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浓烟的味道令人窒息,到处是哭泣尖叫。
这当然不是梦,眼前的情景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恐怖上千倍。
她猛地记起高翔,抱歉地对那个男士说:“请您送她去看医生,我得去找我的男友,他还在附近。”
那人点头,扶好那名女士,简洁地说:“去吧,注意安全。”
左思安再度逆着人流而行,却并不清楚要去哪里。这时消防车陆续赶来,开始拉起警戒线和隔离带。所有人都蒙着厚厚一层黑色尘土,看不清面目,呼吸困难。
她只能在隔离带外不辨方向地游走,力图从灰尘遮掩下看到熟悉的面孔,然而每一张面孔都模糊不清,唯一共同的是写满惊恐。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着,吸进更多灰尘,呛得一阵大咳,几乎接近窒息。
她精疲力竭地瘫软下来,庆幸她明确地记得,高翔至少说他要去的地方是世贸附近,而不是世贸双子塔内。
正在这一刻,南塔开始倒塌,钢筋水泥的庞大的建筑物以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开始崩解,漫天灰尘、纸张飞舞,热气腾腾,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耳边满是怪异的呼啸声。
某个不知名的路人拉了她一把,她浑浑噩噩地随他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再回头时,北塔也开始倒塌。
她精疲力竭地站定,眼睁睁看着这个地狱般的景象,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如同末日来临,下一刻颠覆的也许就是整个世界,而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彼此。
这时左思安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痛苦地倒地,她慌忙抢上前去扶起他,只见他大汗淋漓,将面孔上积的灰尘冲得一道一道,嘴唇艰难地开合,断续地说:“我有……过敏性哮喘,我找不到……我的……喷雾剂,请……”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再也说不下去。她鼓足力气,一下撑起了他,同时大声求援,终于有人过来:“这边,这边有救护车,快!”
她与那个人拖起哮喘的男人,拼命向他说的救护车的方向跑去,跑了七八分钟,终于看到一个街头临时急救站,急救人员过来接手,将那男人放平在地上,进行紧急抢救,左思安瘫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一名医护人员蹲下来问她:“你有没有受伤?”
她喘着气,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那人递了一个口罩给她,匆忙地说:“戴上休息一下,缓过来请给我们帮忙。”
左思安依言戴上口罩,略微缓了一下,便开始站起来给他们帮忙,除了各医院来的医护人员,现场已经有不少平民义务参与救援,他们传递着担架,推开撞坏的汽车,清理出紧急通道,与消防员和警察一起,帮助疏散一波波的伤员,指挥人们撤离到安全地带。
她参与进去,近乎机械地忙碌着,这时世贸已经成为一片火海,终于志愿者也开始被说服撤离,现场完全交给消防员和警察。
左思安离开医疗救护点,她的大脑接近空白状态,没有任何成形的思绪,头重脚轻地走着,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发现自己居然转回到了学校。
这时所有在校的学生都在一起观看着电视新闻,布什总统神情凝重地宣布美国遭受了恐怖袭击。所有人都沉默着,仍然陷在震惊与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有人注意到了她:“天哪,难道你在现场?”
同学纷纷围了上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只含糊地点点头,匆忙回了房间,Linda还没回来。她拿起电话拨打高翔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呆立一会儿,她走进浴室,镜子里是一张面目全非的黑乎乎的面孔,她稍微一动头发,上面沾的碎玻璃和灰尘便簌簌抖落一地,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响声。
她全身颤抖,无法自控地缩成了一团。然而她马上便振作起来,控制住了自己,匆忙淋浴,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割破的小伤口不计其数,在水流冲刷下火辣辣得痛。她顾不上处理,换衣服出来,决定去高翔以前租住的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看看。
曼哈顿所有的地铁、桥梁与隧道都已经关闭,也不可能叫到出租车,左思安只能步行前往。
这一天的纽约异样安静,路人都惊恐不安,匆匆而行,一度喧嚣躁动的城市仿佛硬生生停止运转。不必回头,左思安也知道,世贸方向仍旧冒着浓烟。她顺着百老汇和第七大道,向中央公园方向走着。她早已体力透支,全身麻木,双脚好像早已经不属于自己。走到公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在那座公寓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直看着窗外。
两个小时后,服务生抱歉地过来对她说,店里要打烊,他们要回去陪家人。
她结账出来,鼓足勇气走到马路对面的公寓,问公寓管理员,这里是否住了一家东方人:一位中年女士、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四五岁的小男孩,管理员摇头:“你说的那家人我有印象,不过他们半年前就退租走了。”
她想,他这次过来,并没打算长住,大概是找酒店住下了。她只得拖着脚步慢慢步行回学校宿舍,Linda告诉她:“你男朋友一直在这里等你,刚走不久。他叫你回来以后给他打电话。”
她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并没有打电话,而是瘫倒在自己的床上。
是时候该结束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5_
第二天一早,高翔再度过来,神情焦急,一把便抱住了左思安。左思安木然站着,隔了一会儿,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昨天世贸突然被撞,我马上赶到咖啡馆去找你,他们说你没有去上班。
我妈妈带着孩子,看到新闻十分害怕,一再打我电话,我只好赶回酒店去安慰他们。后来我来学校找你,你一直没回来。你去哪里了?”
左思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高翔,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纽约回波特兰了。”
高翔震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想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我对读的会计专业也没有兴趣,最重要的是,我厌倦了排在你家人后面,更不想再听你提起你母亲和你儿子,我们分手吧,再不要见面了。”
“小安,我明白你受了惊吓,我很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你需要放松,等我安排我母亲带着孩子做完检查后回国,一定好好陪你一段时间。”
左思安并不擅长讲狠话,对着高翔,更是无法做到决绝。然而她已经下了决心,不想再留一点儿退路了。她看着高翔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再不需要更多时间了,高翔。我承认我对你有感情,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快乐。
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到某些我宁可永远忘记的事情。继续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脱。”
高翔的表情已经转为不能置信:“小安,你在说什么?”
“还需要我讲得更明确一些吗?那好吧。你和你的家人,时时让我记起我经历过的伤害和屈辱。我依恋你,只是出于怯懦,困在内心给自己划定的圈子里,拒绝成长,逃避现实,这样就不用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了。”
“这一套话都是你妈妈讲给你听的吧?”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她确实一直批评我不够成熟,不过在你眼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没有长大,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该乖乖等着你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再分出时间来怜惜关怀。”
高翔被刺痛,同时困惑,柔声说:“小安,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是爱你的。不然我用不着花这么长时间,下这么大决心争取跟你在一起。”
“你也只是喜欢长不大的小女孩吧。”
这句话一讲出来,高翔怔住,左思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升起了愤怒,她知道这个平静的表述比任何话都尖刻,而且诛心。
果然,高翔勃然大怒了:“你说什么?”
左思安保持着平静,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更没有闪避。
高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左思安,如果你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实在太可笑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痛到一个地步,只留下麻木,她维持面无表情:“可笑也好,可悲也好,都该结束了。”
左思安不再理会高翔,提了旅行袋走出宿舍,高翔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没必要,请放开我,不然我会报警。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别给警察添麻烦的好。”
高翔看着她,缓缓放开她:“希望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此时他眼里的愤怒熄灭,盛满了痛楚,这是她更加无法承受的,她闪避开他的视线,匆匆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唐人街的汽车站。
纽约的华埠离世贸非常近,回首看去,原先世贸双子塔矗立的天际线已经留下一个让人无法置信的缺口。
她的心中同样也有了一个缺口,再也无法填满。
所有的乘客都表情木然,她加入那个队伍,机械地排队,上了返回波士顿的长途汽车。
纽约被她抛在了身后。
两幢大厦灰飞烟灭,数千生命逝去,无数人为失去亲人哭泣。这座城市仍在,只不过再也不可能跟过去一样了。
所谓倾城,带来的只是深重的劫难,无法成全他们的感情;相比恐怖袭击造成的惨烈悲剧,他们的痛苦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可是,却如此难以忘怀。
她想起高明讲的那句话: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愿他能够尽快淡忘。
左思安默默地想,至于她自己,就让时间来慢慢消磨她对他的感情,以及她心中所有想要遗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