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孝昭

第91章 孝昭

晢瑛的离开,是在一个清朗的夜晚。乐嫦在如往常一般为她端来安神茶时,却发现斜躺在锦塌上的人,早已归于久久的沉寂。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如同在她身膺皇后荣光的这些年岁里,永远的端方温和。她的脸向着远方的天际,大概是她将去的地方。晢瑛,明星晢晢,昭明天下,曾经傲然凌空的晢晢大星,终究在她绮年玉貌的年岁里,陨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康熙十八年,皇后钮祜禄氏崩于坤宁宫,时年二十七岁。乐嫦、严福忠触柱殉主。

皇帝是在坤宁宫奴才们哭天抢地的号哭声里知道了晢瑛的死讯,许多年后,那声音仍然盘旋在玄烨的记忆里,像钝刀划破丝绸的声音,刮扯着耳膜,也将一副百转千回的心肠,划得七零八落。

生前的千般痴缠,皇帝终究许给了她死后的颜面,谥曰“孝昭皇后”。

皇后甍逝,乃国之大丧,一应有旧例可循,只是一道道圣旨下来,皇帝却殊无喜怒,后宫中权势最盛的佟贵妃一时摸不准玄烨心意,只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操办,半分不敢落了差错。直到宫人将富丽堂皇的坤宁宫上下裹上一层素白,众妃业已齐集皇后梓官前守丧,举国上下陷入国母过身的哀意之中,皇帝辍朝五日,王公命妇皆断发三寸,轮流前往紫禁城致哀。终于,在封棺那一日,玄烨终于情难自制,于梓官前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彼时朝中有人上疏:国子监洪昇于国丧期内擅自于府中排戏。皇帝当即下令彻查,随之搜出唱词《长生殿》一本,那词哀哀婉转,唱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悲戚爱情: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皇帝正值悲恸,如何不触动情肠,盛怒之下革其太学生未,下狱遣送出京。此时众人也总算看明了皇帝心意,佟贵妃闲时亦不禁感叹:“钮祜禄晢瑛若是在天有灵,看到皇上如此,也大可安息了。”

自然,这都是笑谈了。斯人已逝,再多的哀荣,亦只是活人聊以安慰罢了。

封棺之后便是停灵,玄烨钦令梓棺停于乾清宫中,仍旧是无上体面与哀荣。皇后仪驾自乾清宫陈于隆宗门外,妃嫔宫人皆着缟素依着位份排下来。外头是王公近臣,满汉文武官员及公主、亲王福晋及县君进内,举哀列队直从乾清宫至景运门外,哀哭声一连三日不绝。殿门外的招魂经幡曳曳摇着,直到了晚上映着烛火,像极了鬼魅的影子。兰煜已经算不清跪了多久,萨满祭音在脑子里不停转着。这几年几场白事下来,兰煜忽然觉得,人的一生不过是自己送走别人,抑或别人送走自己,如此来来去去,不断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戏码而已。

天色近暮,上首的佟贵妃扶着素云,吩咐众人各自歇息。兰煜刚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晕不已,后头陈答应扶了一把,道:“姐姐伤心太过了,仔细身子。”兰煜感激地看了漱晏一眼,又朝冬青使了个眼色,两人相互扶着朝东偏厢房走去。

吴楚宜早已静候,兰煜择了个方凳坐下,搭出手道,“这里人多眼杂,本不该叫你来的。”

吴楚宜从药箱里端出脉案,一边道:“谢小主体恤,近日秋凉,接连这几天守丧下来,主子们屡屡有不舒坦的,微臣实在是分身乏术。”

冬青气结,“谁道你是挪不开身,还是躲着我们小主不敢见。你今日就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小主待咱们不薄,费心替咱们打算着,你在背后又做了什么!”

兰煜拉了冬青一把,素白袖口往下一滑,露出有些消瘦的手臂,“大致也能猜出个十中八九,他也是身不由己,别再怪他了。”

冬青转过身去不肯看他,气恨道:“小主回来一说起大行皇后临走前,曾经说起皇上知道了小主那花盆里的鬼祟,便是连我这样的脑子都猜出了这里头不对,谁知道竟是你的手笔,我道周明华怎么就肯提拔你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太医,合着真真是遇贵人了!”

冬青平日里温默,发起狠来嘴巴却极利索,说得吴楚宜满脸通红。兰煜疲累地出了一口长气,揉着膝盖道:“他只是让人赶上去,毕竟不是内里弄鬼的人。府衙断案还要听人辩上三分,你也别急着怪他。”

她低下头,笑道:“我想吴太医也不是贪慕富贵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全力救我一个答应。”她淡然看着吴楚宜,“我想贵妃逼你去向皇上告黑状,一定不止是拿院判徒弟这条青云道诱你,更拿了你和冬青的事要挟吧?”

吴楚宜羞愧不已,“微臣谢小主体谅之情。”

冬青闻言一震,转过身道:“你......”

兰煜轻咳道:“威逼利诱,是贵妃拿手的本事。”

话一说完便连连咳嗽了一阵,吴楚宜赶紧上前搭脉,外头又有一人着缟素洁白前来,来人微微一福,“小主。”

兰煜一打眼看见乐洹的憔悴的泪痕,心里也叹然,“外头的事虽然有佟贵妃主持大局,但大小事还需你这个大行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一一操办,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乐洹板着一张脸,像是哭干了一般,“都是奴婢该做的。”

兰煜点点头,“乐嫦和严福忠殉主,贵妃一应已经厚葬,共事一场,等大行皇后起灵,我便许你出宫再去送送他们。你好好收整,也不必急着来我这当差。”

乐洹眼眶一红,“谢谢小主。”

兰煜又顿了顿,道:“我叫你来,是之前听你们说起,大行皇后临终前曾经发现饮食里被动了手脚,吴太医在这,看看能不能帮忙查清楚这事。”

乐洹脸上一动,“小主,奴婢愚见,这事还是不查的好。”

兰煜念头一转,明白过来,“你是怕牵连出温妃?”

乐洹再次福了福身,“小主聪慧,既是为了二小姐,更因此事隐蔽难察,若没有十足证据,恐怕连累了小主。”

兰煜蹙眉,“若是不查,这仇你便报不得了。”

乐洹隐忍着泪意,“其实娘娘生前最在意的也不是后位争宠,皇上的信任才是让她难以释怀的,现在娘娘在天有灵,看到皇上对她的心意,也一定满足了。而且再查,温妃小主就算不是蓄意,也是失职,娘娘与温妃小主之间,不必这样互相连累了。”

兰煜:“难为你为大行皇后这样着想。”殿里寂静,隐隐有啜泣被死死压住,兰煜温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你难受便哭吧。”

乐洹捂住嘴,却止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眼泪便一路流下来,眼眶越发红得发烫,她上气不接下气,“奴婢每天看着梓棺...都...都不敢相信,奴婢就...再也见不到皇后娘娘了吗,再也见不到了...”

兰煜心里一紧一紧地疼,“我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我们的眼泪和伤心,她都再也不会看到。”

乐洹很想放声大哭,却只能在无声中让泪汹涌地滚下,每天来往吊唁的人,又有几人是真心为她难过的呢。

很久以后,乐洹渐渐擦干了脸,兰煜才问道:“倩云怎样了?”

乐洹脸色一沉,“她原本要殉主,又被宫人救了下来,现在也不肯见奴婢。”

兰煜侧了侧脑袋,头上的素银簪子晃出了深邃带着褶皱的光亮,她低声道:“宫里难有真心,你与她共事多年,也算难得的姐妹了,回头再好好劝劝吧。”

几人一时又静默了下来,似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就像外头的花花草草,太跳跃或太萧索都不合时宜。这时候外头月白厚缎门帘轻轻被挑起,宛荞走了进来,亦是一身麻布孝服,转身之间,还带进来一阵凄然婉转的哭声。兰煜和宛荞都不自觉地眉头一皱。

宛荞择了个位坐下,又进了两口水,方觉得喉咙不那么难受,她蹙眉道:“哭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没了男人呢。”

兰煜神色颇不自在,乐洹倒不介意,福身道:“外头主子们怕是快回去了,奴婢先过去准备。”

兰煜点了点头,吴楚宜和冬青也便随着一道下去了,兰煜这才嗔怒道:“你看看你这张嘴。”

宛荞十分不在意地道:“都是你宫里的人,还能与谁说了去。”她粗粗喘了一口气,“我心里堵得慌,都不知道还能朝哪说。”

兰煜何尝不是,“卫答应便是如此造作,也不是今天了。可我前几日便听到了些不好的话。”她抓住宛荞,低声道,“宫里总有风言风语,说皇上克妻,这样的话你也敢传,究竟要惹出多大祸才算,我看你是活腻了不成!”

这话是大逆之言,兰煜心里害怕,又不得不问,只好语不传六耳低声说着,外头人影曳曳,两人俱是一惊,直到没了动静,各自才松了一口气。宛荞冷笑,难掩艳色,“又何以见得是我?再说既然能传开,自然也不算错。”

兰煜哭笑不得,“外头那些人谁不是紧巴着皇上,也就你敢传开这样的话。你心里有气也好,我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便是一眼望到头,一辈子的命被钉在这了。你这么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宛荞一拳砸在腿上,姣好面容几近扭曲,“我是恨,更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人当玩物,当棋子。皇上对皇后是真真情深啊,那我们又都成什么了,何必让人当物件一样摆着!皇上和贵妃,一个要做千古一帝,一个费尽心思爬上一国之母。当初都怪我傻,如今宁可求去了,也不想让人摆布利用。”

殿里帷帐纱幔均是素白,衬着泛起油亮光泽的乌木,兰煜听着宛荞这话,再看周遭这一片非黑即白,只觉得无限苍凉寂寥,心道若是世间一切皆能黑白分明多好。她想了想,转而道:“可你这法子不上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亦不见得有什么用处。”

宛荞苦笑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兰煜勾起手指,粉嫩光亮的指甲上映出她天然无暇的好颜色,她乍然绽起笑涡,“自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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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庭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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