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自己倒不觉察,性子有点慢的人对什麽都迟迟的,尤其到了太学,很少在梳妆上花心思,又未及笄,总是一头丱发低垂。
床头的海兽葡萄镜长远没擦了,边缘起了锈迹,临走才托师兄带到首饰铺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後有指望,等上了头,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则总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头太入时了免不了落个俗丽的名儿。
三叔父家的谢玄生视线飘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还不如在闺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莲花不染尘埃。」
另四个人面面相觑,大邺尚佛,从她们的名字里就能窥出一斑,只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太过痴迷佛法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琴棋书画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麽非要参禅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灯古佛那活着还有什麽趣儿?」谢弥生笑道又转脸问谢莲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吗?」
谢莲生摇摇头压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阿娘不待见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着她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还惦记娘家的好处呢?」
谢弥生怅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的待遇也分几等几样,因为她一直很喜欢谢佛生,只顾着替她惋惜,谢弥生明白阿爷这样做的用意,不过藉此巩固与慕容氏的关系,好为後面入官的谢家子弟铺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愿意将女儿嫁给残废,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时把谢佛生当贡品祭献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简单的爱憎分明,但到後来走得越远,越懂得政治斗争中有个好结局已经是稀有的幸运,肃杀与权势相伴,反倒是一开始就远离风暴才是实实在在的福气。
谢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谢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讪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程子,康穆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作配?
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词,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
谢家生女为后,到天到地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吗?」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谢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呢?
谢昙生知道谢弥生维护姊姊,怕谢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麽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谢莲生和谢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花胜的老理儿,谢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去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喝桃汤水,谢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後还是沛夫人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後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悬萎索、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
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请个太岁便可百无禁忌,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突然有种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说说过年头一餐的五辛菜,庄子宣导交春喝酒吃葱,那五辛菜和庄子一样也是出於顺通五脏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时候不觉察,等用过了嘴里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乐胥每吃韭菜就冲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紮兔儿爷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谢弥生在太学待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潇潇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麽,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
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阿爷什麽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麽处心积虑的报复,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
她无聊的摆弄纤髾,想起阿娘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疙瘩,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沛夫人说王潜是长房长孙,就算论资排辈的挑也笃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谢尚书写信通禀乐陵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藉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
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长途跋涉的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她记不得王潜长什麽样了,不过出身簪缨且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朗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像,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像山一样的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的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谢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教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三步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么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嗤嗤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躁也躁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麽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谢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教阿爷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的训斥。
大邺开国後旁的都没得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麽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分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後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待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的吗?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他言罢震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谢弥生复又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陇里钻,她挪挪月样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