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却总是控制不住,生怕有人觊觎她,故他时刻都处在防备中,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可以让男人无措到如此程度,也算是个巨大的成就了吧。
慕容琤起先很着急,後来倒松散了,如今进了和暖的月令,春衫变得轻而薄,谢弥生是一副水蛇腰,雪缎垂坠下一步一摇摆,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她自己是不自知的,不懂那玲珑的身姿有多让人垂涎,慕容琤望着,既喜且忧,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有了这样的心态,後面的路恐怕举步维艰。
然而没办法,硬了心肠也要继续下去,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总有两全的手段来圆融。
谢弥生仍旧回膳堂,扎进人堆里找载清,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给了他。
慕容琤微眄着眼,站在门前不动声色,太学生们看见他纷纷起身长揖,他掖着两手接受参拜,视线却未曾转移,始终都她身上。
谢弥生回过头看他一眼,略有些惊慌,他索性板起脸来朝她扬了扬下巴,「谢弥生你随我来。」
太学里人人知道她常被罚,大家对慕容琤冷言冷语的传唤也见怪不怪,不过换了个同情的表情目送她英勇就义。
他转身朝游廊那头去了,谢弥生没法,只有硬起头皮远远跟着。
慕容琤背手缓行,穿过迂回的甬道,在一片梅林前停下来,欹枝上冒出了新发的嫩芽,日光当头照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但他的脸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
她知道他为什麽生气,怪自己无视他吗?谢弥生有些气闷,以前难伺候是不假,现在越发无理取闹了,谢集他们瞧不上六兄那是他们势利、眼光如豆,可慕容琤是个博学的人,既然有肚才,就不该和其他人一般见识。
她虽年轻,原则还是有的,他憋着不说话,她也决定死不开口,不讨好、不告饶,他发火是他的事,大不了受罚嘛。
谢弥生头回顶撞他,说到底还是比较怕的,可是牛脾气一上来就顾不上那麽多了,暗地里嘀咕着,高兴的时候又搂又抱,不高兴了就甩脸子,把她当成什麽?
「我大约是弄错了。」慕容琤突然道:「只听你说放心不下,要过他府里替他周全,我是想无论如何他还未婚配,现在开府单过,而你是待字的女郎,过从甚密总不好,我倒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一时心急脱口而出,你……多包涵。」
他能有这样的态度是破天荒头一遭,谢弥生准备好了迎战,谁知被他的这番话弄得气性全无,霎时有点讪讪的,回头反省一下自己的确不大像话,他给了三分颜色就蹬鼻子上脸,却教他一个做长辈的先来屈尊赔礼,她灰溜溜低头作了一揖,「是学生犯上,请夫子恕罪,我是不想教夫子误解我六兄,回话口气冲了点,夫子千万别同我计较。」
她复低头又道:「我和六兄从小就处得好,听不得别人说半句讥讽他的话,那件事就像个伤疤,揭开了血淋淋的,他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却不得不活在冷眼里,在我看来他是不是我阿爷亲生的都不打紧,我认准了他是我阿兄,到死都要维护他。」
慕容琤看出来了,她虽然有点傻乎乎的,却有一颗鲜活的赤子之心,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她长在富贵丛里并没有沾惹到市侩的习气,甚至是不问情由的对弱者有天然的保护慾,别的女人想方设法依附强者,只有她同情那些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比如谢允、比如广宁王……
「谢允的脾气和我二兄有些像。」他微侧过脸,眼梢的余光里时刻留意着她,话里带了些双关的味道,「你是见过二兄的,他倒没有别的忧愁,只是娶妻不贤,这种温吞水的性子教人头疼,若娶个通达的王妃还能顾全些,只可惜王氏薄情,随意的摆布他,比外头人还不如。」
谢弥生不方便对广宁王的婚姻发表什麽看法,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愿打愿挨的也走到今天了,她掖着两手道:「我六兄说将来娶亲不挑门户,望族里的女郎娇养惯了未必适合他,就是个小家小户,只要品性好,照旧过红火日子。」
他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不由笑道:「是谢允这麽告诉你的?哪个说望族的女郎就娇贵?我看不是的,至少我见着的就和别人不一样。」
谢弥生撇了下嘴,完全没意识到他指的人是自己,「夫子见多识广,咱们是不能比的。」
慕容琤听她说咱们,这个词汇里显然不包括他,他有些恼火,渐渐冷了眉眼,「你这是什麽话?什麽叫我见多识广?」
谢弥生开始装,装得很傻很大意,「夫子没有婚配,但是说亲的总不会少,加上眼下不像前朝那麽守旧,闺阁里的女子也在外走动的,不曾深交,见总归见到过,再说府里还有三位女郎,虽是敬献的,出身肯定不至於差到哪里去……」她絮絮叨叨半天,越说酸味越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容琤疏疏一笑,「你可是要我表明心迹?」
谢弥生冷不丁怔住了,脸上浮起红云来,背过身嘟哝,「哪个要你表明心迹?夫子的话我听不懂。」
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显得太过亲昵,他心里是渴望的,恨不得将她圈在怀里摇着、揉捏着,他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听上去别具魅惑性,「我早就和你交代过,随园里的人不必理会,放在府里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若是不喜欢,等将来散出去就是了。」
这样子表态对於她是种极大的肯定,莫说日後能不能登顶,便是个王也少不了侍妾通房,她自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阿爷也罢、兄长也罢,她所看到的男人没有一个能忠於嫡妻,她不敢奢望他日能与夫子结连理,但这话听起来首先便让人心满意足。
「散不散同我没关系。」她感到难为情,别过脸可笑靥浅生,「你也犯不着和我明志,我只是学生,夫子的私事轮不着我过问。」
他挑起一道眉,「果真只是学生吗?那我一颗心扑在你身上岂不吃亏?我险些忘了你是榆木疙瘩,既然不开窍,那我今晚招幸她们就是了。」
谢弥生不解的望着他,「招幸是什麽意思?」
慕容琤脸上霎时五颜六色,计较了一番後颇自责的长叹,「是为师的错,总是有意回避,弄得你如今百事不知。」边说边暧昧的扫她,眉梢那一点秋波汇成汹涌的浪,简直能把人整个儿沁进水里去。
夫子是渊雅的夫子,学生却是木讷的学生,谢弥生看见他荡漾的模样只觉赏心悦目,但是对他话里的内容仍旧一知半解,她知道那些侍妾要服侍夫主起居,大抵比婢女做的活计还多,比方夏天贴身打扇子,冬天把脚捧在怀里焐着之类的。
慕容琤揣测她空洞的目光,「还是不明白吗?」
她犹豫的摇头。
他冥思苦想,想了半天才道:「招幸嘛,顾名思义,招了才能进园子,来了之後做什麽事呢?」他拿扇骨刮刮头皮,「这个我暂时解释不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也不用着急,明日便有好机会,上次晋阳王送你文房,这个人情欠着不好,我打发人在城南藇福订了包房,趁着朝廷休沐请大王赴宴叙叙话,你不必做什麽,只要在边上作陪就成。」
他一说晋阳王,谢弥生心里便发虚,横竖是看不透他,之前要把她配给大王是为了成全她,现在分明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为什麽还想着要她和别人兜搭呢?
谢弥生颊上泛红,不是羞臊是因为气愤,难道他的想法和她不同吗?她不乐意看见他和其他女子有交集,她在乎所以拈酸吃醋,他呢?有登龙之志,志向太大,於是儿女情长都不要了。
她没有勇气质问他,也没有勇气和他对视,懦弱的低下头,心里暗暗不舒服,和他错开身子,咬着牙生闷气。
慕容琤察觉了,探究的看她,「怎麽了?不愿意去?」
她到底熬不住,支吾着,「我不知道见了他应该说什麽。」
慕容琤的心杳杳往下沉,一时竟找不出理由来说服她,其实要她出面不过是顶个幌子,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办法据实告诉她,因为张不了口,左思右想只得道:「月尾宫宴那天的事好歹也要谢他,我来得晚,若没有他,不知是个什麽结局,你同他打个招呼,应酬方面还有我,都不与你相干。」
谢弥生纠结了半晌,有些话堆在心里实在堵得她难受,终於鼓足了勇气问他,「你还是想把我配给晋阳王吗?」
他滞了下,这个念头早就打消了,当他有了私心,慕容琮便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那个人不是能随意操控的,她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少不得假戏真做,果然如此的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你放心,不会,我同你保证。」他说:「我现在的想法早和先前不同了,你要相信我。」
谢弥生只等他这句话,在她眼里慕容琤是一言九鼎的人,但凡下了保证,没有办不到的,她提着的心放下了,转而开始琢磨那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打量他刚才的话,彷佛明天有好戏看似的,那倒不错,偶尔一点调剂也能令人精神振奋啊。
藇福是个戏园子,一进门,各色靡靡之音便扑面而来。
慕容琤订的包间掩在一片竹林之後,他们抵达时不过巳初,如果单冲着宴客似乎来得太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