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莫言：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确诊的那天，从医生口中得知我剩下的时日，并没有害怕，只是突然特别想见到你。于是我出了医院就去买了飞机票，想去法国找你。

回到家的时候，晚饭已经做好了摆在桌上，小毛毛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高兴地“爸爸”，“爸爸”叫个不停。苏晴一边将汤端出来，一边让我洗手准备吃饭。

拒我握紧口袋里的机票。

那张机票现在还藏在房间抽屉的最下面。我又一次退缩了，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莫言，你知道吗，我曾经多么憎恨自己的懦弱。

瓠记得那一天在阁楼上，一个穿着脏旧的白色棉裙，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你是那么安静沉默，很像某种植物。

你和我们住到了一起，在这个原本就不快乐的家里，你的出现，并没有带来欢乐，就像这个家，也并没有带给你快乐。

我是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我躲在阁楼里画我的画，放了学自己玩自己的去。回家我不会等你，尽管父亲那样要求。那个时候，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并没有真正接纳你。你的在或者不在，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你。那个傍晚，我拖着沉沉的书包在暮色里回家。你和往常一样坐在巷子口等我，抱着书包，趴在膝盖上睡着了。你那样小，缩在那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脸上挂着淡淡的表情。

就是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心被戳了一下，有点隐隐地疼，不知为何。我便故意咳嗽两声，把你叫醒。你睁开惺忪的眼睛，站起来抱着书包，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莫言，你从来不知道，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知道幸福的滋味。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仍旧冷漠的外表下面，是多么欢喜。也许你是从天而降的一个礼物，在我菲薄的流年里。

父亲的意外，给我很大的打击。他从来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或许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并非他亲生，因此对我有隔离。但我这一辈子都认同他是我的父亲，唯一的父亲。有些感情，与血缘无关。

父亲的死，你很自责。我看到你的痛苦，也因此知道你的身世。命运对于我们总是玩弄，非要我们撕心裂肺疼过痛过，才肯罢休。那时候，我们是手无寸铁的稚嫩孩童，要如何与之抗衡。

我记得你也曾问过我，梦想是什么。我也有过美好的梦想，关于未来，有过热切的憧憬。但生活告诉我，那只是觊觎。莫言，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要有些美好的理想，用来被现实摧毁。只是现实的残酷，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我的人生，在母亲的谎言面前，彻底改写。

莫言，你知道，我并不是执意要与母亲，与生活，与整个世界为敌。但是你知道吗，当母亲情绪失控大吵大闹砸东西，你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打碎这个世界带你走。

我的愤恨足够炸掉全世界，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没有能力带你远走高飞，什么也不能给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样痛苦的生活里艰难度日。我恨自己的这种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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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来越优秀，我却堕落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几次和几个朋友经过你们学校，看到你一个人独自走着。你那么卓尔不群，与那些聒噪肤浅的女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我没有上去找你的勇气，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海鸟。是的，莫言，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像迁徙的海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

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注定要走不同的道路，我没得选择，而你，会有属于你的广阔天地。莫言，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可以毁掉，即便生活变得万劫不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可以。我可以不幸福，但是你不可以。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到了广州，莫言，你不会明白，那种心情。根深蒂固的耻辱感，像是燎烈的大火，将我烧得体无完肤。逃到哪里，都像是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每一寸肌肤，提醒着我自己不堪的过去和历史。

莫言，我承认我是懦弱的，我不敢面对过去，不敢面对生活，不敢面对你。我能做的只是逃避，逃到广州，逃到没有阴影的地方。

我拼命挣钱，给你寄很多的钱。除了钱，我还能给你什么？莫言，你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忍耐，才能克制内心的感情。我是那么害怕。莫言，我怎么会不爱你，但是我怕自己不能够爱你，不能给你幸福，怕你跟着我会受苦。过去的那些日子，你的不幸我亲眼目睹，我害怕自己不能带你走出来。

因为我自己始终活在阴影里，所以莫言，我害怕自己不能够爱你。你是那样的让人心疼。我看着你的痛苦挣扎，你一直在用年少时的记忆幻想着我。你的爱那样不计后果。莫言，我是了解你的，你用拼命付出感情或者拼命索要感情的方式来映照自己的存在，以此给自己希望和慰藉。

你自虐，伤害自己，我真的害怕你，但同时也更加憎恨自己。是我将你变成这样，你的无可救药，是我造成的。我知道，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你缺乏安全感，从小就是如此。我无能为力，你要的只是感情，偏偏就是我给不了的。莫言，我早就失去了爱你的能力，已经不具备资格爱你。

所以我觉得累，特别累。我和苏晴结婚，和她在一起虽然平淡，但是很安稳。我是懦弱的，我选择逃避，你的感情，我不是不知道，但是我不敢面对。莫言，你的感情那样炽烈，我怕一碰，就会烧成灰。

无论如何我都背负着深厚的罪孽，莫言，这一生对我来说，有太多的遗憾。但是生命不再给我时间，如今，连悔过都是奢侈。

回首过去这些年，莫言，我带着你到处玩耍，在山坡上看矢车菊，一起捉蝴蝶，一起到巷子口吃芝麻糊。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样的幸福，现在看来，是不再复得的珍贵礼物。莫言，我想，你大概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我一直不相信宿命，觉得那是愚者的自欺欺人。但是走到今天，莫言，我开始相信。也许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就是注定好了的。我们的挣扎，总是徒劳无功，只能遵循命运的既定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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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经没什么放不开，在死亡面前，所有的愤恨，怯懦，耻辱，遗憾，都无足重轻。所有的一切，在最后都将付之一炬。

莫言，我希望你能幸福。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渴望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曾经和我在一起时的你自己，是那段不可倒回的岁月。如果可以，找一个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一起过平安的日子。

时光如此迅疾，但也许因为对命运的承担本就是我们要走过的路途，所以我们会在岁月的行走中渐渐平静。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纠缠不清的爱恨，是夜风遁走的回声。反复荡漾几次，终归永久的寂灭。

莫言，我在时日无多的时候，给你写去这样一封信。因为这是我最后的一件心事，我仍然欠你一个交代。

我知道，你终究会在以后的漫漫长路里，渐渐遗忘。所有的这些，不过是沿途的风景，你终将对关于我，关于我们的一切，再也记不起。

你知道，这不是我所愿。

但，这不是我所愿吗？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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