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邵稹使劲地回忆,「你叫杜……」
「甯儿。」她说:「你以前来我家,也跟着我母亲叫我甯儿。」
邵稹扬扬眉,不置可否。
邵稹祖籍洛阳,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从军,邵氏武功出众,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而官至卫尉丞,可惜後来邵氏的官运一直不佳,只有邵稹的父亲官至上府左果毅都尉,可惜邵稹十岁那年,他随军征突厥,再也没有回来,邵稹母亲早亡,父亲去世之後,邵稹就成了孤儿,於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将他接了过去。
邵稹的祖父邵文显从军一辈子,老了之後在成都挂了个州司马的闲职,他爱好无多,唯有武功和饮酒两样,对於武功他要求严苛,邵稹自从跟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练武,从无间断;对於酒他嗜之如命,家中的余钱都耗在了这上面,最後酒醉跌入水潭而亡。
杜甯的父亲杜阅是益州司户,对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两家相隔不远,杜阅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给邵家,邵稹的祖父也常常过府去跟杜阅下棋。
邵稹有时会跟着祖父去杜家,记得杜阅有个女儿,却不记得模样了,不过她手上的契书,邵稹却是知道的。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一场冰雹打坏了邵家的房屋,祖父常年把钱花在饮酒上,过去房屋有些缺漏,他马马虎虎,从不找人彻底重新修葺,而这次他再也不能无视,却一样手头拮据,杜阅仗义解囊,将五千钱送到了邵家,可是邵稹祖父坚决不肯白受,便立了这张契书。
邵稹记得当年祖父对杜阅很是感激,还立志戒酒一段日子,想将这些钱早日还上,可惜还没出一年,他就故去了。
「那时我父亲想把这契书烧了。」杜甯把契书折好,重新收进包袱里,「我母亲却不许,说借了就是借了,後来又留给了我。」
「嗯。」邵稹应了声:「於是如何?」
杜甯望着他,双目期盼,「父债子承,你既然认了,就还钱吧。」
原来是想着这个,邵稹悠然抱胸看着她,似笑非笑。
「七弟的意思是要去冀州?」议事堂上,张信听完邵稹的话,眉毛锁起,眼睛转了转。
「正是。」邵稹向张信道,神色恳切,「小弟伯父年事已高,表妹离家许久,不忍长辈积虑伤心,特请离山,护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张信颔首,少顷感叹道:「不想有这般隐情,我等竟巧遇贼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缓缓捋须,目光扫过立在邵稹後面的杜甯,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杜甯见着匪首盯着自己,心不禁一紧。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杜甯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
来议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约法三章,首先他们是表兄妹,其次,无论他说什麽,她都不要露出惊诧之色,更不许反驳,再次,无论发生什麽都跟在他身後。
邵稹说只要她照办,就能带她下山,逃离贼窝。
他在众人面前编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杜甯是邵稹的表妹,本随着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的上元节她随父母去观灯,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剑南来,杜甯思乡心切,当年他们亲戚寻访几番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场,而邵稹虽与表妹多年不见,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乡又诸事羁绊,帮不上许多忙,不料一年之後,他竟在这剑南山野里与表妹重逢。
这……这不是讹人吗?当初听了邵稹说出来,杜甯犹疑地说。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还想下山吗?
杜甯识趣地闭嘴。
这故事其实编得挺圆,杜甯本来就打算逃,裙子底下还藏了私货,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记得杜甯的母亲是冀州人,让杜甯说话带些冀州口音。
「兄长。」张信身後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护表妹,情深义重,兄长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和吴三等人相觑,耿二大声道:「老四说得对,兄长,老七心意如此就让他去吧。」
「该是如此。」张信笑笑,看向邵稹温言道:「我等兄弟占山为生,全凭恩义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於落难,做兄长的岂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谢兄长成全。」
张信一摆手道:「你我兄弟,什麽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将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这两日天晴赶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礼拜谢。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杜甯跟着邵稹从议事堂回来,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她听从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木板缝里看到邵稹在屋外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阳光不错,他背对着这边,身形与从前记忆里的模样相比已经高大了许多,却一样的挺拔。
杜甯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躲在小楼窗棂後面,偷看邵司马带着他的孙子来家里,邵司马是个奇怪的人,他与父亲在院子里饮酒下棋,却让孙子在一旁又是练拳又是劈刀,还时不时地突然大斥一声纠正他的姿势,或者乾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杜甯常常被邵司马的声音吓到,看到孙子挨他责打还常常揪心,觉得邵司马是个可怕的人,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说严将严兵的好身手都是拳脚里出来的。
邵稹现在的身手练成什麽样,杜甯不知道,不过方才在堂上看他沉着地编故事应对一众凶神恶煞的山贼,杜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母亲聪明,多亏了那契书呢,她心里庆幸地想。
邵稹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杜甯坐在榻旁,手里缝缝补补。
「谁的衣服?」他将手里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觉得杜甯手里的衣服怎麽看怎麽眼熟。
「你的。」杜甯说着,咬断线头,将手里的衣服拿起来给他看,笑咪咪地说:「补好了,你……」
话没说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夺过去,邵稹将这件赭色袍子展开细看,脸沉了下来。
「你都缝起来了?」他将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横眉看向杜甯,「袖边的口子还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缝起来了?」
「是呀。」杜甯望着他,「你这衣服的边边角角到处都开了线,破成这样也不补一补。」
邵稹只觉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你母亲没教过你,不可擅自动别人的物件吗?」他冷冷道。
「教过……」杜甯睁着一双莹润的眼睛望着他,「可你是我表兄,母亲说要待亲戚如待家人,这是你说的。」
邵稹无语,烦躁地挠挠头。
杜甯看着他的脸色,直觉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不高兴我缝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杜甯一愣,「不是破?那是什麽?」
「不用你管。」邵稹没好气地把袍子团成一团收起来,扔到衣箱里,「以後别碰我的东西。」
杜甯咬咬唇,兀自不出声。
邵稹也不理她,迳自坐下,将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开。
杜甯瞥去,只见白澄澄黄灿灿都是些金银之物,她愣住。
「看什麽,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杜甯连忙摇头。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银翻翻拣拣,没多久重新紮好包袱。
「何时启程?」过了会,杜甯问。
「明日。」邵稹道。
「哦。」杜甯听到这话,眉间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觉得今日过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长刀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门已经大开。
山口处,张信引着众贼首置酒送行,对邵稹道:「老七,此番别过,不知何时再见。」
邵稹微笑,「待小弟将表妹送回冀州,安顿好伯父一家,定当归山。」
张信颔首,「一言为定。」说罢让手下取来酒水,一人一碗,仰头饮下。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路旁,众人纷纷与邵稹别过,王四看着杜甯低头上了车,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着下巴,「也该娶妇了,如何?我看你这表妹生得不错,这两日你们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着,朝马车那边使着眼色。
「胡说什麽。」邵稹明白过来,笑骂道:「那是我表妹,老家许了人的,我昨日往屋里搬草蓆隔壁障,你没看见?」
「是吗?」王四一脸遗憾,说罢摇头,「可惜了,若你表妹能从了你,这趟冀州不回也罢。」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说罢放下酒碗,朝马车走去。
荒山夜道,行车有些辛苦,弯多而崎岖,邵稹驾车却很是在行,拉着缰绳拿着鞭子,马车走得倒也顺畅。
杜甯望着车窗外葱郁的树木,怀里抱着行囊,只觉得这几日像作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