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接旨（8）
施远茂脸上有难掩的惊讶，显然也对施竹的反应感到很奇怪，但他眼中很快流露出暖意，温声道：“小四，你还没有真正经历过世事，所以不懂得如何权衡利弊，但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早晚有一天，你会理解我。”
施竹看着他，眸光呆滞了片刻，突然开始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岁那年，祖父病逝了，临终前嘱咐二叔将祖坟从京城迁到润州。祖母带着我和雪娘随二叔入京，刚好碰上你下衙回府，穿着大红色官服，被一群人簇拥着，威仪深重。在场的小孩子都怕你，只有我和雪娘不怕，笑嘻嘻地给你行礼问安。我说你衣裳上的图案好看，我也要让娘在我的衣裳上绣同样的图案，你听了大笑，说那是仙鹤补子，只有大官的衣裳上可以绣这样的图案，于是我就信誓旦旦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
施乔听着微愣，当时她也在场，可她却不记得这些了。那次进京发生了很多事，对她来说，大老爷只是个有权有势的亲戚而已，自有长辈们去寒暄，用不着她多费神……
“后来二叔每次来京城，我都央求他带我一起，这样我就能来青竹巷给你请安，跟你说我在家又读了哪些书，给你看我写的文章。有一次你正在跟几位同僚谈事，我装作小厮来给你们添茶水，偷偷听你们讲话，之后你就开始跟我说一些朝堂上的事……”
他呐呐说着这些陈年旧事，语气飘忽，神色恍然，让人听得心里发酸。
“这些我都记得。”施远茂看他的眼神变得非常柔软，嘴角微微翘起，“当时我给你使眼色让你退下，你当没看见，还主动帮我们誊写文书，我那些同僚还夸你字写得好。事后我虽然斥责了你，但其实心里很喜欢，觉得你胆大心细，进退有度。”
“我知道你喜欢我。”施竹盯着他，眼神发直，眼角有水光在闪动，“我不是没有任性做错事的时候，有时候跟青竹巷的小子们起口角，你总是以训斥为借口让人把我带走，免得我被人找麻烦。别人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马屁精，故意讨好你，但我不在乎。虽然你不是我的祖父，但是你这么喜欢我，愿意教导我，那我也愿意亲近你，即便后来我知道……我的想法也从来没变过。只要有情分在，血缘不血缘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施乔目光猛颤，心底那种异样的感觉陡然上升，她不禁躬下身与他对视：“小四，你……”
“我和雪娘从小深受祖父的疼爱，在我们心里，他永远是我们的祖父。”施竹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向施远茂，“我常常想，虽然我不能做你的亲孙子，但我可以像对亲祖父那样敬你、爱你，即使在你心里，我只是个招你喜欢的晚辈而已。所以在你袒护潘寻嫣的时候，在你偏心施雨黛的时候，我虽然生气，但仍然拼尽全力去体谅你，去理解你的难处！”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眼中泛起泪花，“可是听了你今晚说的这些话我才明白，可能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是发自内心地敬爱你。你觉得我亲近你，只是因为你是青竹巷的大老爷，是我通向仕途的领路人，所以你跟我谈选择、谈利弊，就是不谈感情，所以你觉得施雨黛不可以嫁去邵家受苦但雪娘可以，因为这里面有好处！不管我们一开始有多抗拒，只要你把其中的利弊跟我们说清楚讲明白，我们就一定会欣然接受！原来你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吗？啊？”
他声声悲切，泪水在眼眶中蓄积，最终带着那些彻底熄灭的余烬一滴滴滑落，重重落在施乔的手背上，让她在那令人震惊的灼热中模糊了双眼。
“别说了，小四。”她紧紧地用双手将他的手握住，在突如其来的悲戚中哽咽道，“不要说，不值得！”
施远茂瞅着他们，一直以来都很稳得住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皱起眉，对他们突然显露的强烈情感感到茫然不解。
小四的眼泪可以勉强解释为失望伤心，那雪娘的眼泪是为了什么？明明之前还斗志昂扬地驳斥他……
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懂，施乔此刻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施竹。
“走，我们走。”她拉起施竹的手，“我们去接旨！”
“老爷，二老爷带着周公公过来了！”这时门外响起愚松的声音。
施远茂脸上的茫然倏而就消失了，他敛了神色，高声吩咐道：“先拦一下！”
施竹勾了勾嘴角，眼底浮起一丝嘲讽，顺着施乔的力道站起来。
他擦去脸上的泪，脚下没动，继续未说完的话：“有些话，我从来没提过，想着或许将来会有合适的机会告诉你，毕竟也不是非说不可。先前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可能这次就是那个合适的机会——”
“老爷，拦不住了！他们进来了！”
“——但今晚你所说的一切非常清楚地证明了，那个机会是不会来了。雪娘说的对，你跟我们确实是两路人，之前是我太想当然，竟会以为你对我们能有几分纯粹的真心——”
“二老爷，周公公，您二位怎么过来了！”
“——以前我并不理解那些沉默和疏离，还期待着有天能将埋藏在心里的话倾吐出来。但现在我懂了，有些话，既然说出来毫无意义，只会让各自难堪，那就永远不必再提！”
“大哥，周公公来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施远英陪着周淳玉走了进来。
“哟，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见施竹拉着一个姑娘站得笔直，仿佛在跟施远茂对峙，周淳玉不由挑眉笑道。
屋里有片刻沉默，随后施远茂移开落在施竹身上的目光，起身笑道：“怎么会？公公久等了，我们正准备过去。”
“是吗？”周淳玉似笑非笑，朝施竹看去，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是啊。”施竹最后看了那个人一眼，也懒得掩饰自己脸上的泪痕了，拱手笑道，“我姐姐第一次接旨，不知道规矩，有些慌乱，大老爷正在教她。”说着介绍道，“公公，这就是我姐姐施乔。”又向施乔介绍周淳玉，“这位是司礼监的周公公。”
“周公公好。”施乔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酸涩，配合着露出羞涩的笑容，上前曲膝行了个礼。
周淳玉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
“既然接旨的人已经来了，那咱们开始吧。”
施远英忍不住露出笑容，高声吩咐他的小厮：“快，去请夫人她们来！”
“不用了！”周淳玉笑着说，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没有，“既然是颁给施乔小姐的旨意，旁的人在不在有什么要紧？就别浪费时间了！”
“您说的是。”施远英巴不得尽快宣旨，免得又节外生枝，“您请。”
周淳玉背对着庭院站在门口，抽出了袖中的圣旨，施远茂领着在场的人恭敬地跪了下去。
里外俱寂，只有周淳玉庄严的宣读声，施乔跪在施远茂右下方，看到跪在她身侧的施竹将双手死死地抠在地砖上。
她暗自叹息，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在“钦此——”的余韵中恭谨地伸出双手，高举过头顶。
“施乔接旨，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