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草木之情
“你们认识?”顾惜握弓的手背紧得发白。
清流颔首以应,慢慢走到白冰身边,看着他数千年未变的脸,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应该都是认识的。”
顾惜显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全部意思,咬牙看着白冰,眼眶都红了,问:“他真的是妖族?”
清流摇摇头,道:“他不是。”
顾惜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挥剑指向清流,道:“我要带他走,你再拦我,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
清流一手拨开剑锋,笑道:“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先下手为强,杀了你永绝后患吗?”
顾惜神情凛然:“耽误我救他,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报复你!”
清流诚恳地拍拍手,赞道:“对他始终如一,难得。就是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孽缘。”
顾惜不明所以,悄悄地退到白冰身边,准备一有不对劲就带他冲出去。
清流却好像看破她的意图似的,一弯腰坐在了洞口。他支起一条腿,背倚着洞口,伸了一个懒腰,道:“今天的月亮可真好。”
顾惜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月光皎洁,将他散漫的短发,秀丽的侧颜全都展现眼前。顾惜不得不承认,这个妖族有点好看。
可是下一刻他就懒洋洋地蹦出一句:“美人,美酒,美味。三缺二,真是辜负了好月色。”
顾惜顾不得自己还跟他敌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自觉不妥,马上挺起胸膛想争回点形象:“算你有眼光。但我绝对不会看上你这样的妖族!”
清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继续道:“他体质特殊,应该不会有事。不如你过来,我们聊聊,反正也是无事可做嘛!”
顾惜立刻拒绝道:“休想!我不跟妖类为伍!”
清流叹息道:“妖类,人族,皆是世间生灵,你又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顾惜怒道:“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我当然要把你们分出来全杀光,给死去的人报仇!”
清流道:“你们杀的妖族还少吗?这场战争继续下去,对哪一方都没有好处。食物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这样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惜被问住了,她很想再说一遍等到你们妖族全都死光的时候,可是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那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活活饿死在后方的凡人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清流又道:“咱们刚刚经过的荒原,以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十几年前,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可是如今,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土地再也种不出粮食,雨和雪也都是脏的,即使哪一族胜了,得到的也是生机全无的世界。”
顾惜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清流自顾自道:“妖族挑起战争,确实不对。可是这场仗打了十几年,已经够了,我们或许可以用别的办法化解争端,停止战争。”
顾惜道:“你是来当求和的吗?”
清流苦笑道:“便是我想求和,也并不能代表妖族。大家都沉迷在战争中不可自拔,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顾惜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清流闻言回头看她,眼睛中放着光:“因为一个姑娘。她本无辜,却受到战争的拖累。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为虎作伥。”
顾惜“哦”一声,终于朝他迈出了几步,坐在他和白冰之间,警惕之意犹在。
她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问道:“你很喜欢那个姑娘吗?那你还会再喜欢另一个姑娘吗?”
清流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喜欢她,但不是那种喜欢。她就像我的妹妹。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喜欢上别人,挣扎煎熬,左右为难,最后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一个人的良知。真是个傻姑娘。”
他说话时的目光那么温柔,仿佛眼前就站着那位傻姑娘,他的神情让顾惜心中一动。
她回头看了看白冰,黯然道:“若是他心里的姑娘也像你说的这样,该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吧?”
清流摸索着下巴,挑眉道:“当然了。他已经追寻她多年,现在终于看到她安然无恙,应该会很高兴,再也不会放手吧。”
顾惜却没听清后面的话,因为白冰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激动道:“你醒了?你没死,太好了!”
白冰挣扎着要爬起来,顾惜赶忙将他扶起。他的身体沉得要命,全压在顾惜的肩膀上,才一会儿她就觉得背都挺僵了。
清流慢慢地走过来,看着相偎相依的两人,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白冰抬头看见他,道:”你怎么来了?“
清流坦然道:“我从来都没离开过。”
顾惜一想起自己和白冰抱在一起的事全被他看到了,立刻悲愤交加,想撒火又怕牵连白冰,只好改为动口:“他跟踪我们,无耻!”
白冰嘴角微微扬起,无力地笑了笑。
清流看见他这幅样子,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回事?我看到你……”
白冰轻轻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顾惜却满肚子疑惑,禁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不要瞒着我,要不然我就,就不理你了!”
白冰将目光转向她,眼神中似乎藏着一汪深泉,绵绵深情从泉眼里冒出,此生不绝。
顾惜被他赤裸裸的深情看得脸颊一红,但是仍勇敢地看了回去,眼睛中含着笑。
清流捂住了眼睛,悄声往外退,刚刚走到洞口却听白冰道:“等一等。”
他借着顾惜的力气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洞口,看到外面大大的月亮,脸上的表情变得恬淡又平和,道:“去山上看月亮吧。”
清流咧嘴一笑:“早有此意。难得我们都在,走!”
三人走出山洞,站在山谷中。清流飞到空中寻了一番,找到一处最佳的赏月之地,便带着白冰飞了上去,顾惜紧跟着也御剑来到了山顶。
山顶上草木绝迹,凉风习习,钻入衣缝,可是三人谁都没觉得冷,受伤未愈魂魄缺失的白冰也像是对寒冷失去了知觉。
可是顾惜却仍是蹙着眉,担忧地注视着白冰的每一个动作。因为她知道,白冰的身体依然十分寒冷,就像是,像是死人一样。
山外是千里荒原,寂寞无声。月华洋洋洒洒铺满大地,漫天的星辰璨璨闪耀,端的是一派好风光。
当然,景如何美也不如人和之美。
清流坐在山顶看了一会儿月,再看看身边的两个人,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只是此时的“人和”并不圆满,颇感遗憾。
顾惜望着繁星和明月,心里却有些惦念起远方的爹娘。她有些后悔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跑出来,爹娘如果知道自己参与了围剿妖族的战斗,还不知道多担心。
想到这里,她更加打定主意,要赶紧带着白冰回去。
白冰望月,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了。
明月昭昭,曾映照过多少岁月。可是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呢?
在彩灵山上,在静湖上,在魔界的日日夜夜,他何曾珍惜过这样的月,这样的时光?
可是如今想来,却全都成了斑驳的旧书,落满了岁月的尘埃,不可追回。
浮生几百载,于他不过是三千世界的惊鸿一瞥,可对于身边这些人来说,却是真实的可痛可喜的人生,他们认真地熬过一生又一世,尽职尽责地担任着小人物的角色。
这些本是神的特权,是天地赐予的傲视万物的权利。可是神也并非草木,看久了小人物也能看出真情来。
白冰微微一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尖冰凉,掌心干燥,纹络清晰。若是他也是凡世中寻常的一个,这双手能干些什么呢?
握手成拳,又松开。若是所有的选择像这样简单就好了。
他苦笑一声,手臂上忽然搭上一只白皙柔软的手。
顾惜灵动的眼睛正带着新奇望着他,轻启红唇,道:“阿萤,你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她忽然矮身凑近他,狡黠道:“你可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和那个妖认识!”
她说完了指了指坐在不远处的清流,白冰和缓一笑,道:“我与他确实相识,算起来已经一千年了。”
“什么?”顾惜悚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冰,“你已经一千多岁了?”
清流听了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放声大笑,对白冰遥遥地拱了拱手,道:“老朋友!”
白冰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顾惜,摇摇头道:”不止。我也记不清多少岁了。自我从银杏树上出生开始,世间已经变过几多模样。沧海桑田,桑田又沧海。在上古时代,世间只有神,没有人。我就是最后出生的神。“
顾惜闻言如遭雷击,一下子僵在当场,她指着白冰,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又在骗我!我不理你了!”
白冰无奈地摇摇头,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招呼她过来坐。
顾惜咬着下唇,重重地哼了一声,并不过去。清流又开始大笑,倒在石头上打滚道:“此情此景,为何觉得如此熟悉?”
顾惜瞪了他一眼,白冰温笑道:“这个故事很长,坐下来吧。”
顾惜气呼呼地抱着胳膊,过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坐下来,却离白冰有半丈远了。
白冰深吸一口气,道:“在神的时代,每个神都拥有无上的力量。神的战争,连天地都要为之战栗……”
顾惜越听越起劲,不由得往白冰身边凑近。清流也在静静地听着。
广阔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山顶一隅,头上明月一轮,和繁星满天。
夜已经深了,夜风吹来,掀起顾惜鬓边散下来的乌发。
听故事的人已经睡着,她趴在白冰的胳膊上,嘴唇微微撅起,好像在梦里也不太开心。
白冰抽出胳膊,静静地看了她半晌,长叹一声:“送她去山洞吧!”
清流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抱起了顾惜,将她放到山洞里,设下一层结界后,又返回山顶。
白冰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上,举目望月。他的身形颀长而消瘦,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寂寥,仿佛成千上万年的寂寞全在这一瞬间压在了身上。
清流忍不住出声叫他,白冰缓缓地回头,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她以后还要多劳你照顾。”
清流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你现在还能去哪里?”
白冰道:“我做下的错事,必须要承担。刚刚的故事里,我漏说了一节。事情的结界早已注定,怨灵无限生长,吸取所有人的生命,除了我,没有人会例外。世间至此毁灭,许多年过后,会出现新的生命,新的世间,新的秩序。可是那个时候,你们都不在了。“
清流感觉头皮呼的一下子炸了,有些接受不了。但见白冰神色严肃,绝对不是胡说八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说:“难道这场战争会一直打下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白冰淡声道:“有。怨灵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
清流拍拍脑门,如释重负:“这就好了。我们一起去对付怨灵。”
白冰摇摇头:“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办。”
清流哑然失语,片刻才似笑非笑道:“我这样的小小妖族,不配和世间最后一个神合作?”
白冰疲惫一笑:“我希望你告诉所有人怨灵的真相,不要让它再杀更多的人了,不要再有无谓的牺牲。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耽误了。保重。”
“你打算怎么做?”清流焦急地追问道,白冰却没有回答。
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他走得很慢,离开的背影像是一个慢放的动作,刺痛了清流的眼睛。
清流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愤怒地踢开一块大石头,咆哮道:“去他妈的朋友吧!你要是不回来,没人给你收尸!”
白冰已经消失在眼前,清流对着空空荡荡的山顶,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他满目苍茫地望着洒满月光的大地,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