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舌头(中)

18.舌头(中)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了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

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活,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罗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僧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甬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这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大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大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

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尘埃落定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尘埃落定
上一章下一章

18.舌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