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世仇(中)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水中我的影子,没有说话。我只对我的坐骑说“驾”,马就从岸上下到水里,把那对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还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吧?我过了河。她没有下人帮忙,自己从牲口背上滑下来,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过了河,却想不起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任随马驮着在市场上四处走动。塔娜把我脑子搞乱了。市场上的帐篷越来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许多平顶土坯房子。里面堆满了从土司领地各个角落汇聚来的东西。他们甚至把好多一钱不值的东西都弄到这里来了。这些土坯房子夹出了一条狭长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马践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泞。今天是晴天,尘土和着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闹声四处飞扬。这样的场景,完全是因为我才出现的。所以,我一出现在街头,人们都停止了交易,连笼在进行的讨价还价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宽大的袍袖里不断变化的手指上了。他们看着土司领地上第一个固定市场的缔造者骑马走过,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时是新生事物的缔造者。我在尘土、人声、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间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数时候,我心里都满满当当。现在却有个地方空着。我的马已经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十来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个土丕房子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终于走到我面前,把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后,问:“少爷是不是换了贴身小厮?”
我说:“也许他想做我贴身的小厮吧。”
今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这人只让我感到他的存在,却不叫我看清脸。这是一个公式,这是复仇者出现时的一个公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麦其家的仇人来了。我今天把两个小厮和塔娜留在了河那边,好像是专门等他来了。过去,想到父亲的仇人,麦其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仇人会来找我复仇时,我觉得有点可怕。现在,仇人真正来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我问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说可以。我突然转身,想看见那人的脸,但还是只看到一顶帽子,帽檐很宽的帽子。看见他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把剑。左边的长一些,是一把双刃剑,右边的宽一些,是一把单刃剑。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褶子里去了,他问:“少爷也有仇人?”
我说:“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还没有仇人。”
“那就是说,你是替父亲顶债了。”
“是替哥哥也说不定。”
拉雪巴土司扬了扬他肥胖的下巴,两个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也身边,他问我:“去把那家伙抓来?”
我想了想,说:“不。”
这时,我的脖子上有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十分舒服。原来,刀贴着肉是这样的感觉。我提了提马缰,走出了市场,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我从水中看着身后。复仇者慢慢靠近了。
这个人子不高,我想,他从地上够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我突然说:“我坐得太高了,你够不到,要我下来吗?”
我一出声,他向后一滚,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体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
“起来吧,我认识你父亲。”我说。
他父亲就是当年替麦其家杀了查查头人,自己又被麦其家干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个空翻,站起来,但不说话。
我说:“多吉次仁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他走到我的马前,两只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这时,隔河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塔娜还呆在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惊叫的塔娜。这时,仇人已经走到跟前了。这人个头不高,但踮了踮脚尖,还是把长长的双刃剑顶在了我的喉咙上。剑身上凉幽幽的感觉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这个杀手的脸。他要杀我了,就该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不然的话,他就算不上是个好杀手了。但他用剑尖顶着我的喉咙,让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为我从没看过天空是什么样子。我望着天空,等着他说话。灰想,他该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话。要是他连话都不说一句两句,也不能算是个好杀手。这时,剑尖顶着的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了,剑尖变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挥挥手,把我一剑挑下马来。
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他说:“是我的声音。”
这回,他声音没那么低沉了。这可能是他平常的声音。是仇恨使他声音低沉,而且发紧。看来,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够用,所以,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开始松弛。
“你叫什么?”
“多吉罗布,我的父亲是多吉次仁,麦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样打死在罂粟地里,我的母亲把自己烧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让我下马。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又把刀搁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回,我看清楚他的脸了。这人不很像他父亲,也不很像杀手。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么人都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恨我了。哥哥用不着提防我。塔娜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里了。
杀手却把刀放下了,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就杀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时,你还跟我一样没有长大。再说,杀一个傻子,我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说:“那你来干什么?”
“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仇人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还在答话,转眼问,他却不见了。
这时,我才开始发呆。望望天空,天空里的云啊,风啊,鸟啊都还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里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丛里我自脚啊,都还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虫爬来爬去,显得十分忙碌。我看看水,看见水花飞溅,看见水花里的塔娜。我想,塔娜过河来了。这时,她已经从水花里出来了,到了我跟前。她说:“傻子啊,血!”
我没有看见血。我只看见,她从河里上来后,水花落定,河里又平静了。塔娜从河里上来,抓起我的一只手,举到我眼前,说“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点血,但塔娜太夸张了,那么一点血是不值得大呼小叫的。
我问她:“是谁的血?”
“你的!”她对着我大叫。
我又问她:“是谁的手?”
“你的手!”这回,她是脸贴着脸对我大叫:“人家差点把你杀了!”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点杀了我,而不是我差点杀了人家,血又怎么会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细细的一股血,虫子一样从我宽大袍子的袖口里钻出来,我脱掉袖子,顺着**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头,血是从脖子上流下来的。麦其家的仇人多吉罗布收刀时把我划伤了。我在河里,把脖子,手都洗干净,血不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