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顾翰清才刚刚回府,连朝服都还没有换。
况且皇帝若是想要见他,也应该是先去内阁传话,他一日没有致仕,就一日是内阁的阁臣。
但皇帝有时候做事情,也是有些出其不意的。
顾翰清忙道:“你告诉传话的公公,就说我这就进宫。”
“老爷……”周氏看着顾翰清,心里实在有些担忧,皇帝这时候找他,能有什么好事情?他才刚刚被人参了一本,说不定会是劈头盖脸的骂一顿,然后让锦衣卫直接拉着他下狱。
“你放心,事情还没有查明之前,皇上不会对我怎样。”
但他这件事情,实在是没法深查,要是这样查下去,不等他自己致仕,头上的乌纱就不保了。勾结谋逆之臣,和徇私舞弊、伪造文书的罪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可是老爷……”周氏拉着他,恨不能将他留下,仿佛他这样一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变会枷锁缠身,“老爷你等等,让妾身帮你把官服整一整。”
周氏蹲下来,伸手细细的抹平顾翰清衣襟上的每一个褶皱,帮他把绯色的袍子抻直了,指尖轻轻的抚过他胸前的锦鸡绣花图案。
顾翰清一把就把周氏抱在了怀中,低头在她唇瓣上轻蹭了一下,转身离去。
……
这几日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也在宫里走动的比较勤,顾翰清才从抄手游廊上转弯,就看见梁绍从大殿中出来,那人走到顾翰清的面前,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顾翰清向他拱了拱手,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一直走到了殿外,才停下脚步,跪叩道:“罪臣顾翰清求见。”
大殿中鸦雀无声,顾翰清跪在门口,觉得那高耸巍峨的大殿格外阴冷。过了良久,他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声。
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去把他喊进来。”皇帝倚在龙榻上,喘着粗气对元宝道。
元宝点头退下,走到门口,才对顾翰清道:“顾阁老,皇上请你进去。”
顾翰清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跟着元宝进去。皇帝才喝过了药,即便是薰着很浓的龙涎香,他还能一下子就闻出那刺鼻的气息。
皇帝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好像都是在撷芳园过的。早朝如今也是隔三岔五才上。
“朕忽然想找个人下棋。”皇帝起身,走到临床的大炕边,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棋局。
顾翰清扫了一眼,却是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开口道:“罪臣惶恐,实在不配再同皇上切磋棋艺。”顾翰清说着又跪了下来,他以为皇帝宣他进宫,一定是因为早朝上有人参他的事情,可谁知道皇帝却绝口不提此事。
皇帝见他这般,却是笑了起来,有些闲散的拿着几枚棋子在掌心把玩,缓缓道:“人这一生,总有个头脑发热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做错事了,便是朕……你们不敢说,朕也知道你们心里数落了朕一把的不是。”
“皇上睿智英明,实乃百姓之福,皇上继位之后,四海升平、边关安定,皇上的功绩百姓有目共睹……”
顾翰清还没说完,却是被皇帝给拦住了道:“你知道朕最讨厌你什么吗?那就是拍马屁的时候说得跟真的一样,让朕以为自己真的有这样英明神武……”
顾翰清却道:“皇上本就是这样的天子。”就算先太子没有死,大魏的国运大概也是如此。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孰是孰非,再提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朕姑且信你这一次。”被人夸赞听上去总是悦耳的,皇帝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顾翰清坐过去,他先落下了一子。
顾翰清只得拿起了白子,缓缓落子。
“朕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顾爱卿。”皇帝忽然抬起头,看着顾翰清,眸中似笑非笑,缓缓道:“如今太子是你的女婿、肃王也是你的女婿,爱卿觉得……这两位女婿,你更喜欢哪一个?”
顾翰清手里的白子吧嗒一下就掉了下去,在棋盘上缓缓的滚了两圈,落到了脚下的金石地砖上。
玉质的棋子顿时碎成一片。
顾翰清心下一惊,忽然想起那本书来!
《大庸宫志》第三册,写的是前朝文帝的故事,文帝体弱,膝下唯有一子,顽劣桀骜,在位太子之时,常与大臣生事,不重儒学、不尊孝道、恣意妄为。文帝临终之时,废除太子,改立皇太弟,将皇位传于景帝。景帝忠厚谦和,善待旧臣,赦免太子,厚待众兄弟侄儿,从而造就了文景之治,使大庸空前繁盛。
而刚才那玉棋子掉在地上,分明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兆头。
顾翰清只觉得脑仁突突的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却是郑重其事道:“两个都是臣的女婿,臣本不该有所偏颇,但若论人品贵重,肃王更甚一筹;若论才德,太子有才,但德行次之,臣更喜欢肃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的轻抚着瓷钵里的棋子,缓缓道:“这套棋子如今少了一子,也没有什么用了,就赠与爱卿了。”他顿了顿,继续道:“爱卿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顾翰清从御书房出来,脚底仍旧是轻飘飘的。料峭的春风吹到他脸上,他方才醒了醒神,忽觉后背一片冰凉。
元宝送了他到丹犀下,见顾翰清仍旧一脸愁容,只小声道:“顾阁老不用太担忧,您的事情皇上已经派锦衣卫打探过了,咱家见皇上也没有说什么……”
顾翰清却是转过身来,朝着元宝作了一个长揖,诚恳道:“公公的恩德,顾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三日之后,顾瀚清被参徇私舞弊一案,由皇帝钦点交由锦衣卫都指挥使梁绍查办。经梁绍查明,黄正天所参顾翰清在应天府任职期间诸项罪名属实,但念在顾翰清在吏部任期内整顿吏治、礼贤下士、为朝廷选拔了不少栋梁之材,功过相抵,今革去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一职位,着任两淮都转盐运使。
……
消息传到凉州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的事情了。
顾明妧在给李昇做一件氅衣,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繁复的东西,上面松鹤图案的花样还是春雨帮绣的,只有简单的松针是顾明妧自己绣的,她虽然女红不怎么样,但针脚却是不错的,又细又密,这还是当年做鞋垫的时候练出来的!
李昇回了封地就忙碌了起来。这里远离朝廷,又接西域,往来闲杂人等颇多,关防尤为重要。
但这些事情对于住在王府内院的顾明妧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她是被李昇护在身后的金丝雀,无忧无虑,没有一丝的烦恼。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春雨一眼,她如今已经十七岁了,足足跟了她三年,那时候就想好了要给她找一门亲事的,如今她们安顿了下来,她也该开始为她物色起来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顾明妧假装随意问道,她前几天接见了几个王府管事,也对着名册把这王府里里外外的人事清点了一遍,倒是看上几个年轻有为的,今儿便想问一问春雨的意思。
春雨如何不知道顾明妧的心思,面上虽然怕羞,可想着她们做丫鬟的,总不能当一辈子丫鬟,将来嫁了人,她还能在顾明妧身边服侍,又可以学一些管家理事的本事,肯定是比现在出息的。
“奴婢没有什么喜好,姑娘喜欢就好。”春雨红着脸颊道:“奴婢还想再服侍姑娘一阵子呢,等那几个新来的丫鬟用了凑手了才行。”
顾明妧撇撇嘴,心想也没有那么快的,好的人选,自然是要慢慢挑的,她又笑着说:“你要是不想在王府当差了,我也可以找王爷问一问,有没有年轻又有些前途的将士……”
行武之人总是比一般人难婚配一些,但从这样的人里面找,春雨就可以嫁得更好一些,将来不但不用做奴才,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当上官太太。
她们这里正闲聊着,外头却是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王爷回来了。
这时候才刚刚过巳时,他照例应该是在承运殿和一众臣工商议政务的。封地虽然不用像朝廷一样日日上朝,但政务繁忙的时候,李昇也都是在场聆听的。必要的时候,还需他给出一个抉择。
顾明妧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针线迎了出去,见李昇已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他神色有些肃然,看见顾明妧便对她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但你不用太着急,虽然是件坏事,但也未必不是好事。”
顾明妧听他说的云里雾里,一时间有些茫然,便听李昇继续道:“你父亲因为一些事情,被贬官了,如今就要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下个月初就要离京赴任了!”
“什么!”
顾明妧大惊,顾翰清为人处世一向谨小慎微,再朝中又嫌少得罪人,怎么会忽然被贬官呢?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况且顾明烟不是才嫁给了太子殿下当侧妃吗?难道朝中连一个帮顾翰清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顾明妧坐下来静静想了片刻,又抬起头看了李昇一眼,忽然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
顾翰清这一生都政治清明、作风正派,顾明妧便是他唯一的污点,可偏偏顾家还是接纳了她、承认了她,让她成为顾家的嫡女,把她嫁给了李昇这样有担当的男子。
顾明妧见李昇没有回答,便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对了,只走到里间,一边落下眼泪,一边整理起了东西,哭着道:“我要回京城看望爹娘,还有老太太,她年纪这样大了,要走那么远的路……”
她手忙脚乱的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块包袱布来,胡乱在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又去梳妆台上取她存在抽屉里的碎银子,恨不得现在就能启程回京。
李昇看着她那副样子,实在心疼,忽地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轻蹭着她的耳垂道:“你父亲没有写信过来,就是不想让你只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太过担忧,这还是王府在京城的线人送回来的消息,说皇上念在你父亲是两朝元老,治理吏部有功,这才从轻发落的。”
可顾明妧却还是哭着道:“不行,我要回去看他们。”她用力掰开李昇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那人的手臂像是枷锁一样将她牢牢锁住了,顾明妧一时气急了,低头去咬他的胳膊,可偏生他的胳膊又这样硬,她咬的牙齿都疼了,那人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但薄薄的布料下,却已经露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顾明妧这才松开了口,瞪着他道:“你放开!”
但李昇却还是不为所动,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忽然间就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你做什么!”
顾明妧叫了起来,举着双手去打李昇的胸口。李昇的步伐很大,很快就把顾明妧丢在了床榻上,欺身吻了上去。
“王爷……你放开……啊……”
身上敏感的地方忽然间被人咬住,顾明妧连喊声都变调了。她能感觉到李昇粗粝的指腹从自己的腰间探了进去,在那两片娇嫩上来回的摩挲着。
他咬着她的耳垂,目光炽热:“妧妧,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你既然那么想走,我就让你连床都下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两人才安静了下来。
“王爷……我累了。”顾明妧全身酸软,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直挺挺的盯着浅蓝色的帐顶,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李昇翻身看着她,见她的长发都已经汗湿了,他们两人的头发结在了一起,他伸手帮她拨开了黏在脸上的发丝,在她的嘴角亲了一下。
“我抱你去温泉里泡一泡,这样会好的快一些。”那个地方好像肿了起来,她实在太小了,真的很难承受住这样硕大的自己。
“不要……”顾明妧的嗓子都喊哑了,她觉得有些委屈,翻身钻到李昇的怀里,靠在他的胸口,肩膀轻轻的颤抖着。
她哭了……不完全是因为疼,可心里就是很想哭。
其实除了疼痛,她好像也享受到了一些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样雄壮有力的身体,这样让人无法承受的频率,和她前世经历的那些来说,几乎完全不同。
她实在累极了,哭了几声之后,在李昇的怀中酣然睡去了。
……
顾明妧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连床上的床单也都换了,她动了动身子,散架一样的疼。
天色已经擦黑,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有些昏暗。
顾明妧刚刚有点响动,春雨就进房来了,看见顾明妧仍旧是脸颊酡红、眼梢带媚的模样,也知道她和李昇终于成事了。
“夫人睡得太熟了,王爷抱着你泡了温泉都没醒过来。”
顾明妧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确实被人抱起来过,但她真的太累了,连睁眼都懒得睁,她这时候觉得有些饿,便开口道:“我饿了。”
这不开口也就算了,一开口顾明妧却是被她自己这公鸭嗓子给吓了一跳,羞得脸都红了。
春雨倒是仍旧面色平静,方才他们云雨的时候,她在外面听见顾明妧的哭喊,就知道她要吃不少苦头的。
她们都看错了王爷!还以为王爷是绣花枕头,这下倒是让夫人受了好一番折磨!
“王爷吩咐厨房熬了红稻米粥,我去让丫鬟送些过来。”
顾明妧点了点头,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那个地方撕裂了,疼得她拧起了眉心,李昇说不让她走,她如今这个样子,只怕是想下地都难了。
老实的男人有时候使起坏来,却也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
春雨拿了一件氅衣披在顾明妧的身上,她趿着鞋子起来,有些艰难的挪了几步,坐在房里那张嵌大理石的束腰圆桌边上,对春雨道:“你去帮我取笔墨纸砚来。”
睡了这么一觉,脑子到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以她现在的身份,实在是不能回京城自投罗网了。还不知道那些人翻到了哪一步,若是真的查了个通透,只怕将来她和柳氏都不得安宁。
她们两人好不容易从京城那虎狼之地跑了出来,断然没有要回去自投罗网的道理。
顾翰清为她一步步的筹谋,让她嫁给李昇,虽然走的偏远,可她在这里一样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能远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
她怎么还能让他担忧呢?
只是可惜了父亲,在京城经营了这些年,如今却要远去两淮,也不知道他习惯不习惯?母亲必定是要跟着他一起去的,还有尚且年幼的玉姐儿、慎哥儿……
顾明妧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来。
……
昔日门庭若市的阁老府,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原先与顾翰清交好的人如今也不敢过来送行。
顾翰清自从十三年前回京之后,一向平步青云,况且他又是这样的年纪,若是没发生这种事情,将来的首辅之位,只怕非他莫属。
但现在……一个被贬出权利中心的人,其实就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大家都在猜测这其中的原因,但无论如何,顾翰清这辈子怕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老爷,行装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了。”周氏在外书房帮顾翰清整理书籍,看着一排排放置的整整齐齐的书册,她倒是有些为难了:“只剩下这些书还没有收起来,妾身也不知道平日里老爷会看哪些,是不是都要带走?”
“这些都留下吧……”顾翰清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明远还在京城念书,以后就留给他好了。”
他转过头,看见窗台上放着的那一盆金橘,还没到开花结果的时节,叶子却是碧绿碧绿的,比几年前搬进府来的时候更茂盛了,顾翰清便道:“把这盆金橘带上,以后还放书房的窗台上,看着喜庆。”
周氏点了点头,吩咐丫鬟搬下去,她走到顾翰清的身边,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最近顾翰清清减得厉害,他原本就是一个霁月清风一样的人物,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了。
“老爷也要自己保重身体。”周氏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担忧,但这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了,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顾翰清这几日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皇帝大概是真的有了易储的念头,只是现在还在部署,他如今身份特殊,若是留在京城,反倒很凶险,皇帝大约也是想放他一马,不然的话,凭锦衣卫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查不出顾明妧的真实身份,但如今这条线却在这里了断了,这就十分让人可疑了。
皇帝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想明白这件事情,看来也是筹谋已久了。
“对了,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三丫头,省得她担心。”顾明妧只要在凉州,那就是最安全的。
顾翰清陡然一惊!那道长说顾明妧有凤命!钦天监的人还为顾明妧批过命……皇帝莫不是一早就知道了这些?
顾翰清已经有些不敢去想了,如若不是皇帝早有了让李昇继位的念头,那他怎么可能将顾明妧嫁给李昇呢?当日自己自作聪明的去求亲,却殊不知……差点儿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绝路……
顾翰清吓出一身冷汗来,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周氏吓了一跳,急忙推着他的肩膀问道。
顾翰清却是愣了好半日,这才稍稍的缓过一口气来,拍了拍周氏的手背道:“夫人啊……伴君如伴虎……夫君我这些年自恃聪慧,却也不过就是帝王掌中的玩物。”
他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睁开眼睛道:“夫人莫怕,我们此去两淮,说不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