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坟(1)

掘坟(1)

月亮从沙山那边探过头来,像窥视寡妇夜尿的神汉一样诡秘。坟堆在月色中更像坟堆,半明,半暗,真成阴阳交汇处了。阴森味便从阴暗中溢出。北柱看到了被雷殛成半截的秃树,想到了树下据说成了精的血腥鬼,嗓门变干,心跳加快,便响响地咳嗽一声,恐惧因之而淡了。猛子在夜气中悠忽成一个影子,忽而隐入暗影,忽而现于灰光之中,若不是那实在的脚步声证实他是个实物的话,倒真像虚幻而孕的所谓鬼魂了。北柱喊:“猛子——”其声有“喊”的质态,而无“喊”的音量,曳出一股鬼胎之气。猛子站住了。北柱说:“到了。我记得就在这儿。”“可别弄错了。”“错不了。埋他爹时,我在场,就在那棵秃树的东边,坟后还有棵树哩。后来树放了。树墩不知在不在?”“这倒有树墩。不知是不是沙枣树的?”“可能是。你看那沙岭。双福说风水好就好在那里。那年攒坟时,我挖了几锨沙,还挨了他一顿骂呢。”北柱说。北柱望望沙岭。沙岭并不大,但因夜气的缘故显得比往日雄大了些。他想,真是这个沙岭使双福那么发财?他开始不信,但谁都说,只好信了。双福可真是平地里起了个鼓堆:先是市里发财,后是省里。听说还有洋楼,号称亿万哩。亿万有多少?北柱不知道。只知道很多,几辈子也花不完。那年,双福给村里捐了几十万,翻修了学校。对双福来说,只不过牛身上拔根毛,但要摊到村里人头上,一口人得出一千哩。可不是个小数目。北柱因此知道了双福的钱如何个多法。北柱说:“猛子,这坟真像说的那么好吗?”“谁知道,都那么说。说是啥金盆养鱼。”“反正,怪。自打他爹埋这儿,他发财发得邪乎。谁不知道他呀,以前穷得沟子里拉二胡,连鼻涕都吸不住。现在,嘿,歹了。成了啥董事长,牛皮哄哄的。连专员、市长都跟前跟后跑呢。”猛子说:“就是。现在这世道,钱多就是爷爷。官是个屁,没钱还不跟龟孙子似的。”北柱说:“双福的杂碎我知道。二杆子。农业社里还巴结老子呢。现在,呸,见了老子,跟见了叫花子似的正眼都不瞧呢。当然,我是斗了他。可不斗咋行?谁叫他偷包谷?再说,斗他的又不是我一个。有点年岁的谁没斗过?……那孙蛋可真牛气,叫他低头,就是不低,脖子给砸得血乎乎的也不低。真没见过这号贼。”“那是条汉子……就是……再说……不说了,挖吧。”北柱望望天。月亮还那么诡秘地从山那边探过头来。山峦黑黝黝的,屏障似地围着这块坟地。北柱觉得这儿真有“盆”的味道,心想,在“盆”里葬的又不单是双福的先人,为啥单他发财呢?猛子问:“掘了他的祖坟真能叫他败运?”北柱说:“都说是的。孟八爷说包家的先人已做了大官,坟叫皇家斩断,人也就死了。”猛子说:“那就挖吧……我看不惯他那牛气样儿。”“我也是。我可是为了整个沙湾呀。一人拔了‘簧’,其他人就只能砸锁儿铁卖了。这个地方的‘簧’总不能叫他一个人拔掉,老子们也得活呀。知道不?凤阳的‘簧’就叫朱洪武拔走了。有个歌儿这样唱:‘说凤阳,道凤阳,风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精气叫他一个人吸走了,不荒才怪呢。”猛子说:“别说了,挖吧。”北柱意犹未尽地用锹向那坟头上插去,质感很润,并无石头之类,遂狠狠挖了一锨,狠狠扔出。沙洼里便响起沉闷的落土声。猛子说:“轻些,叫人知道可不好。”村子早睡了。沙山上望去,月光下的院舍像一块块土坯,不规则地摆在那里。灯光没有。狗咬也没有。男人们早在女人身上过完了文化生活归于梦乡。北柱想,明天他们知道双福祖坟被掘会有啥反应呢?吃惊是肯定的。谩骂也是肯定的……不骂才怪呢。骂的含意是“这事不是我干的”,自然一个比一个骂得凶。他北柱也会狠狠地骂掘坟人缺德呢。而心里,又咋样?北柱想,肯定会笑……不笑才怪呢,都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凭啥他一个人发财?他是个啥?一个二杆子,一个偷了秋禾叫村里人斗得过不下去的贼,一个穷得沟子里拉二胡的红眼老汉的崽子,凭啥?谁心里舒坦?“挖呀。”猛子喘吁吁道。“换口气。”猛子也住了手,直起腰来,擦擦头上的汗。山洼里有风吹来,凉嗖嗖给人以奇怪的爽。他觉察到了正干的营生,心里有些怯,就有意找个话头,好使自己的意识摆脱阴森。他说:“那次,双福给村里人给钱,你接了没?”北柱说:“当然接呀。见钱不抓是傻瓜。硬崭崭一百块票老爷呀。咋?你没拿?”“没。我咋能接?你不看他那样,像打发叫花子。恶心,别看他脸上……心里可冷笑呢。最恶心的是斗他最凶的那几个,见了票子没了魂,连头三脑四也分不出来。那是钱吗?那是狗屎,往你脸上抹呢。”“管他呢。狗屎也罢,啥也罢,给老子,老子就拿,但老子并不领他的情。该气他,还气。该骂他,还骂。不拿干啥?为富不仁,为仁不富。那钱,不拿白不拿。”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展现粗砺苍茫的西部风景:《狼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展现粗砺苍茫的西部风景:《狼祸》
上一章下一章

掘坟(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