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英雄波罗涅滋》(1)

冬天，是阿拉斯加的全黑夜季节。每年的十月到次年五月，整个阿拉斯加都沉浸在黑夜之中。只有机场例外。灯火辉煌的机场，就像莽莽山野里的一个火把，在无尽的暗夜中熠熠生辉。桑迪和梅布尔一家三口随着乘客一起下机。桑迪在绛红色无袖旗袍外面，套着兰斯送给她的阿拉斯加人缝制的皮毛大衣，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抵挡彻骨寒风。梅布尔像袋鼠一样，胸前挂着宝宝，小婴儿在妈妈的怀里酣睡着。台湾男人小心奕奕地拉着梅布尔的手，惟恐她看不清一脚踩空掉下旋梯似的。在行李输送带前，桑迪等着台湾男人取了托运的行李后，和他们一家拥抱分手。桑迪把台湾男人拉到一边，悄悄吩咐他一定要记着带梅布尔去安克雷奇看医生，她可能得了产后忧郁症。她再三叮嘱台湾男人，不要和梅布尔发生冲突，一旦有什么问题，无论什么时间，一定打电话通知自己。听着桑迪的一席话，台湾男人默不做声，只是一味点头。桑迪有点急了，说：“你是哑巴还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看到桑迪着急的样子，他很不情愿似的说：“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带她看医生，不和她吵架，还有她要再哭就打电话给你。”他们一家人拖着行李走出机场，玻璃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梅布尔转过身来，隔着感应玻璃门给了桑迪一个飞吻。不知道为什么，桑迪的眼睛湿润起来。隔着玻璃，她看着梅布尔和台湾男人被暗夜吞噬的身影，内心充满了无限牵挂和不舍。这一刻，在桑迪的心中，翻腾起一种眷恋，对家人的眷恋。在硅谷乏味的生活中，梅布尔一家实际上已经成了她的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充满了亲情。桑迪一直站在玻璃门前，看着梅布尔一家离去。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桑迪冲上自动扶梯，跑到二楼同一个方向的窗口，继续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探照灯强烈的灯光，在空中纵横交错，划亮了夜空。有几个人朝他们一家人迎面而来，他们互相拥抱。桑迪想，那一定是梅布尔的家人来迎接远嫁的女儿了。她想，梅布尔回到阿拉斯加，也许忧郁症就会好起来。阿拉斯加不但是一个纯净的世界，也许足够厚度的积雪，本身还可以净化声音，这里还是一个寂静的世界。除了飞机起降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外，这里每一种细小的声音，都会显得敏锐和清晰。桑迪忽然听到了尖锐的叫声，接着还有婴儿急促的啼哭。看不清机场外的停车场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确信是梅布尔和她的女儿的声音。她飞速冲向自动扶梯，三步并两步从自动电梯下到一楼，向机场外白雪无垠的空地冲过去。探照灯强烈的灯光，再次划破夜空。她看见，台湾男人倒在地上，有一个人用手中粗重的鞭子抽打他。他在雪地上滚几个圈，摇晃着站起来，粗重的鞭子再次落到他身上，他瘦弱的身体，根本不敌鞭子的重量，再次倒在雪地里。梅布尔抱着婴儿，跪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说着桑迪听不懂的纽因特人语。桑迪向他们飞奔过去，积雪太厚，跑几步就绊倒在雪地里。她几次从雪地里爬起来继续跑，几次都被摔倒在雪地中。终于离他们很近了，近到她可以听见他们说话时的喘息声。桑迪倒在雪地中，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看清楚了，抽打台湾男人的，是一个女人，她一边用鞭子抽他，一边说着当地土语，梅布尔在她的威逼下，不得不充当她的翻译。梅布尔哭泣的声音，很底，节奏缓慢，在白雪无垠、暗夜无边的地方，轻轻回响起来。你这个江洋大盗，你偷了我们阿拉斯加的珍宝。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得到阿拉斯加女人？告诉你，阿拉斯加女人是珍宝，世界上最珍贵的珍宝，这个珍宝，只有一种男人可以得到，那就是阿拉斯加的男人。阿拉斯加的男人，可以在冰天雪地里给心爱的女人一个温暖的家，阿拉斯加男人，可以给心爱的女人最鲜嫩的海豹肉。而你，你这个野蛮的外人，你会狩猎还是会捕鱼？会作独木舟还是懂皮毛，你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阿拉斯加的女人是天使，是皇后，你只是一只田鼠，知道吗？田鼠。台湾男人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抹着脸上不知道是鲜血还是地上的积雪，歇斯底里的狂喊起来。他在雪地上的身影非常小，桑迪从来不知道这个几乎不说话的男人，在鞭子下面，竟然能显现出男人的英雄气概来。他扯着嗓子吼一句，梅布尔就像鹦鹉学舌，翻译一句。这个女人是我的，是为我而生的，即使他生在阿拉斯加，她也是我的，我的！我不会放弃我的女人，我就是死了，也要让我的女人好好活着，决不让她回到这个连鬼都不愿意留的地方来。他说着，蹒跚走到梅布尔身边，紧紧抱住母女俩，生怕被别人夺走似的。桑迪终于冲到那里，挡在台湾男人身前，她喘息着声音很低地说：“你们再打这个男人，我就报警。”桑迪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翻盖。啪，鞭子落在桑迪身上，像一只喝了辣椒水的蛇，从左耳朵根开始，一直爬行到她的左手臂，火辣辣地生痛。梅布尔哭喊着说：“桑迪，求你千万不要报警，他们是爱我，爱我他们才这样的。求你，桑迪，你离开这里，你别管我们。”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