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1)
还是这一天,中午时分。从云层的缝隙中射出来的冬日的阳光照耀在北京城里一座叫做"贤良寺"的庙宇顶上。这是一座看上去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宗教建筑没有什么不同的庙宇,但是,贤良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中华帝国政治的一个敏感之处,因为它是一座可供外省封疆大臣进京时暂住的旅馆,还是那些家眷在外省但本人在京城做官的大员们长期当做官邸的地方。冬日的阳光下,帝国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官员正站在贤良寺的门廊内迎接英国公使的到来。这位白胡子的老人因为刚刚结束的中日甲午战争而名声远播--李鸿章今天的心情还可以,因为担负帝国战败责任的他被解除职务后,就在法国医生多德福进入皇宫的时候,又得到了重新任命的诏书--到距离京城极其遥远的南方任两广总督。和绝大多数的帝国官员一样,李鸿章也是读书人出身,在外国列强第一次用火炮和毒品打破了中华帝国的孤独与宁静的1840年,他通过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初级考试而成为秀才。七年之后,把中国经典诵记得滚瓜烂熟的他通过了帝国科举最高级别的考试,名列第三甲第十三名进士--凡是通过这一级考试的文人都有机会走向官场。英国公使窦纳尔首先祝贺李鸿章被重新任命,并且说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但是,在酒宴上,窦公使突如其来地、毫不掩饰地向李鸿章提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听说贵国要废掉光绪皇帝?问话的时候,窦纳尔注视着中华帝国这位最著名的官员的脸,他试图在这张脸上看到哪怕是丝毫的反应,因为皇帝的更迭对于中国人来讲是最重大的事件,尤其是对于朝廷中的官员。但是,英国公使看见的是一张没有任何异样的脸。李鸿章用一种标准的外交辞令态度温和地说:"公使大人,我想,无论怎样,这应该是中国的内政问题吧?"窦纳尔对李鸿章的反应感到困惑。其实,自他踏上这个古老的帝国时起,中国人的所思所言无不令他困惑。临走的时候,窦纳尔在门口板起面孔盯着李鸿章一板一眼地说:我是大英帝国的驻华公使,如果以后有外交上的交涉,关于中国的最高元首,除了光绪皇帝之外,大英帝国不承认任何别的什么人。李鸿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他始终保持着那种彬彬有礼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可能出现巨大政治动荡的前夕,竟然能对国家的前途如此冷漠,尤其是对整个西方对这个帝国的严厉态度如此漠视,窦纳尔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吃惊和失落。怀着这种心情,窦纳尔坐在中国的轿子里,行进在北京的大街上。这个英国人掀开轿帘,看见的是塞满了人的熙熙攘攘的街景,他不禁联想到他在英文报纸《中国北方每日新闻》上看到的一篇美国人写的文章,题目是:《缺乏公共精神的中国人》。进入19世纪以后,在西方人所撰写的关于中国和中国人的文章著述中,那些"平静富庶的国土"、"乐观幽默的东方民族"和"金色盘龙下的温文尔雅的子民"等等温暖的语句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中国人在西方人的视野里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仿佛是世界上一块最稀奇古怪的土地上的一群性格最稀奇古怪的人。在中国生活了50年的英国人麦高温在他的《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中是这样描述的:"中国人初看上去并不吸引人,他们的皮肤是黄色的,声音尖利而不悦耳……他们的颧骨凸出,扁平的鼻子就像是老祖宗在某次打斗中受伤之后传下来的。他们的嘴很厚,嘴巴宽大无比……那双窄窄的黑色杏仁眼中,细小的眼球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像是在与外界的世界捉迷藏。"更为奇特的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居然形成这样反常的习惯,把前额的头发剃光,听任明显应该保护的部位暴露在外,而男人的脑后则一律拖着一条发辫。"《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英)麦高温著,朱涛、倪静译,时事出版社1998年1月第一版,第346页。西方人眼里的中国人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一群最复杂最难理解的人"。中国人没有确切的时间观念。尽管机械钟表的发明已经有了500年以上的历史,中国人仍少有钟表。他们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而"时辰"的概念十分模糊,仅指一天的十二分之一,且从一个时辰到另外一个时辰之间没有明确的标示。中国人的衣服没有口袋,宽松的腰身裁剪掩盖着所有人身体的一切曲线。中国人的屋子里很冷,纸窗根本没有御寒的功能,但他们依然人人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中国人养了许多年的羊,却没有纺织羊毛的传统。中国人饲养着各种飞禽,但是对飞禽羽绒的惟一利用是鸡毛掸子。中国人喜欢拥挤和热闹而不喜欢独处和安静。中国的当铺起的是银行的作用。中国人有能力把礼节变为生活中的繁文缛节,接着变为人际间的一场颇具规模的社交灾难,奇特的是,礼节还是被按部就班地推广延续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必须,就像一件件盛装,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被穿戴起来。中国人的宴会冗长豪华,没有尽头的菜肴多得让人难以置信,这种过分的奢侈常常令西方人惊骇不已,甚至感到恐怖和绝望;而恰恰是中国人在世界上创作了这样一句极富悲剧性的警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清末,中国人在西方人的描述中只剩了两个最强烈的字:麻木。"在肮脏的低云下的河岸码头上,默默地走动着面无表情的中国人。"1881年来到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的一位荷兰商人这样描写道,"他们深颜色的破烂衣服仅仅能够算做一块勉强遮羞的布,只有在和你进行交易的时候,他们的小眼睛里才出现一种机警的光亮。但是,他们的讨价还价是把手指藏在衣襟里进行的,即使最激烈的争论,在他们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来。"1886年一位名叫利马的西班牙传教士来到中国后说:"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种族,他们那麻木的、近乎呆滞的神情,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什么叫无助和绝望。"美国传教士史密斯说他永远也忘不掉中国人无所事事的"沉默",他认为中国人忍受精神苦难和**痛苦的能力是惊人的,"他们可以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坐很长的时间"。史密斯说:"中国人麻木不仁和缺乏公共精神。"他列举了一系列关于中国人"冷漠"的细节,它们来自于这种精神状态所导致的公共秩序和国家政治生活的异常:中国人都对"公共的"不感兴趣,国家的、公共的一切都可能成为个人占有的对象--"铺路石不见了,城墙上的方砖不见了,某个港口外国人墓地的围墙不见了,北京皇宫曾经发生过一起著名的盗窃案件,因为紫禁城房屋上的铜顶不见了。"《中国人的气质》,(美)亚瑟·亨·史密斯著,张梦阳、王丽娟译,敦煌文艺出版社1995年9月第一版,第78~79页。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驮炮的骡子是从山东人那里用很便宜的价钱买来的。天津的商人也和英法军队签有协定,"只要不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可以为联军提供一切帮助"。而在阻击外国联军的帝**队所抓获的俘虏中,大部分竟然是中国人,这些协助联军进攻自己国家都城的中国人是联军花钱从中国南方雇来的,"气愤的帝国士兵把这些俘虏头上表示身为帝国臣民的重要标志的那根辫子剪掉了。在中国,这是对中国的臣民政治良心的最大的惩罚"。史密斯还记述了1851年发生在中国京城一家客栈里的奇怪的事:几个洋人在与几个中国人就皇帝的问题聊天。当时中国的皇帝刚刚"驾崩",洋人们问中国人对谁来继承皇位有什么看法,一个中国人慢慢地站起来说:"这是衙门里的人关心的事,他们拿的是这份俸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同上。中国百姓对自己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态度,恐怕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一种极其罕见并且难以解释的古怪现象了。数千年以来,东方这块土地上曾经出现过无数位皇帝。如果从公元前221年统一了中华帝国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开始计算,皇帝在中国的统治已经有2000年以上的历史了。虽然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畏惧皇权的人,但是,关于皇帝的一切,除了能引起那些和皇帝有依附关系的大臣们的关注之外,充满东方幽默精神的中国百姓们大都对此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散淡的心情,顶多在茶余饭后胡乱议论几句来调剂贫困而单调的日子,且议论的内容大都与皇帝后院里居住的据说有着惊人美貌的"六宫粉黛"有关。对最高统治者至尊地位的仰慕,对帝国**权威的畏惧,对宫廷私秘生活的猜想以及对皇帝生老病死的调侃,所有这些敬与不敬都融合在中国特有的文化氛围里,经过数千年的浸染,如同一种生命的基因,构成了中国人**和精神生活必须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