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八)

雨天的棉花糖(八)

红豆好久不来了。

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

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

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

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

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

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

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

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

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

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

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

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

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

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

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

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

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怕。

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

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

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

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

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

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

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

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

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

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

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

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

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

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

三天前就得罪了。

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

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

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

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

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

这个道理谁不懂。

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嫂子什么时候生?"

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

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

当然怀得快,"

我说,"

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

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

算了吧,红豆,"

我说,"

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

我给你说真的"

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

我怎么能要孩子。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

怎么会这样呢"

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

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

算了。

你不答应就算了"

红豆这样嘟囔"

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

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

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

我们不说这个。

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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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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