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十)
日子美好如常。
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
屁用"
的事情"
屁用"
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
屁用"
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
明明是说"
用"
,而一"
屁"
便没用了。
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
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
没有人振奋与同情。
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
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
美学意义"
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
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
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
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
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
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
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
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
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
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
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
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
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
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
屁用"
的日子,红彤彤地像日出一样美好。
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
飘。
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
我抚摸另一个我。
我呼唤我与热爱我。
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
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
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
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
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
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
我这么大声说。
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
弦清卧进我的怀里"
你忍一忍吧"
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
我掀掉了缎面被子,"
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
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
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
你打不打?"
我不打。
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
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
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
我不打"
,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
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
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
你哪儿去?"
我回去。
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
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
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
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
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
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
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
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
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
我说的。
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
走了。
你不要送"
丈母娘雷厉风行。
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
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
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强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
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
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地硕大。
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
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
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
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
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
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
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干吗?红豆说我要起床了。
起床干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
红豆说我到店里去。
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
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
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
红豆你过来"
红豆便过去了。
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
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
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
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
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
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
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
红豆叫:"
二排长"
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洞,气全放光了。
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
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
软了。
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干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
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
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
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黄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没用!
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
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
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
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
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
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
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
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
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
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
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
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
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
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
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
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
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
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
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
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
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