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宫女清薇】
承平元年,西宫。
自文帝年间,乃於此营建宫室为淑慎太后居所,至今凡三十余年。
当今太后周氏为太子妃时,每日由东宫往来此间,路途遥远,不知费了多少脚力奔波,一朝成为这所宫殿的主人,端坐堂上时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而现在,这西宫之主面色沉沉的歪在窗前软榻上,说话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却带着某种难言的意味,「你可考虑好了?」
跪下地上的清薇不敢抬头,闻言伏身磕了个头,「奴婢只有这一个心愿,恳请太后娘娘成全。」头碰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咚咚作响着。
周太后转过头来看了清薇一眼,轻轻叹息,「你这又是何苦?难道宫里不好?还是哀家对你不好?」
这个问题本不必问,所以清薇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力的磕头。
当年她初至东宫时,周太后怕她教坏了皇太孙虞景,一直心存芥蒂,是她跪在地上叩头,再三表明心迹,说自己唯一的心愿便是将来能够出宫,周太后这才释怀。
那时情景,倒与如今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时过境迁,那时周太后不愿她留在虞景身侧,而今却是不愿意她走了。
不是她一介宫女有多紧要,不过是这些年来跟在他们母子身侧,知道太多隐秘,怕她离宫之後不受约束,平添出许多事端罢了。
这些清薇自己心里知道,所以今日来时就已下定了决心——要不出宫,要不就是死。
「好了,做出这副样子做什麽?哀家未曾说过不允,不过陛下那里……你也知道,哀家如今哪里能做得主?」周太后眼见清薇额头已经磕红了,这才开口道:「起来吧,让陛下瞧见又该心疼了。」
清薇止住了叩头,却并未起身,依旧垂手跪着。刚才磕头时她没有留任何力气,这会儿额头上火辣辣的,脑袋也有些微眩晕之感,只是强自压抑着。
这时,身着蓝袍的内官脚步匆忙地步入,看了清薇一眼,低声道:「太后,陛下来了。」
话音才落,年轻俊美、身着黄袍的帝王便被人簇拥着大步迈入殿内,见清薇跪在地上,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彷佛凝霜,「这是在做什麽?」
「这丫头也就那麽一件心事,还能是为什麽?」周太后叹息了一声。
虞景上前给太后请安,而後在她身侧坐了,这才转头看向地上的清薇,问出了跟周太后一样的话,「就这麽想出宫?朕待你不好?」
「陛下和太后隆恩,清薇永世难忘,出宫後必定早晚祝祷、焚香诵经,为陛下和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清薇说着,又磕了个头。
「也罢,你是个滑头的,不想听的话总能找到歪理来应对。」虞景哼笑了一声,「然而朕既为这天下之主,你的歪理,朕说是就是,说不是,那便不是。」
他的语气很轻,但这最後一个字落下,殿内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针落可闻。
帝王之威,原本就不在声高。
「奴婢知道。」清薇声音平稳,竟像丝毫未曾被帝王威严所震慑般。
周太后微微皱眉,她的心情十分微妙,她本来也是属意将清薇留下,毕竟这麽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清薇最得她心意,若没了这个人便如没了半个臂膀,然而自从知道虞景有意纳清薇为妃之後,这种意愿便淡了许多。
不是她不愿意把自己身边的得意人给虞景,只不过她敏锐得察觉到,清薇对虞景的影响太大了。
帝王身边可以有知心人,却绝不能有弱点。
清薇的聪明,周太后比谁都清楚,她绝不乐见儿子被清薇捏在手心,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她更愿意未雨绸缪,防微杜渐,而不是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去解决。
「何止陛下舍不得,哀家也一时离不得这个臂助。」周太后慢慢地开口,「只是说起来,从前是哀家亲自开口允了她的,如今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好食言。」
虞景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清薇的家人早就没了,出了宫也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太后如何忍心?」
明明是清薇的事,这两人却根本不问她的意见,兀自商量起来。
清薇只觉得膝盖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额头上火辣辣的,脑子里越发昏沉,就连皇帝和周太后的话也似远似近。
这一个月来,先是先皇病重,储位争夺越发残酷,其後新皇登基又是诸多忙乱,再有太后移宫之事也要她主持,她每日只能抽时间小睡一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撑到诸事都了结了,却得知恩放出宫的宫女之中并无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清薇真有天塌地陷之感,若非多年来养成的心性城府,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但她还是跪在了这里。
太后和皇帝商量片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後周太后看了清薇一眼,道:「哀家乏了,皇帝扶哀家到内室去吧。」
虞景知道这是有不方便当着清薇说的话,便依言起身,扶着周太后进去了。
到了内室,周太后坐下後,才看着虞景叹气,「不是哀家不愿意让你纳新人,只是陛下再看重清薇,她毕竟出身低,只能封最低等的侍御,以她的心气,岂肯受这样的委屈?」
别看清薇如今的身分只是个宫女,却是虞景和周太后都看重的红人,就连皇后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姊姊,更遑论其他的妃嫔了。倘若真做了侍御,见个人都要下跪,再者宫中女子的手段周太后自己再清楚不过,没了如今的地位,清薇只怕会受尽折磨。
虞景闻言,沉默了片刻道:「那朕就封她才人之位。」
「胡闹!」周太后轻斥道:「陛下既已登位,便该以国事为重。如今朝政还未尽掌,倒要为个後宫女子破例,朝堂上那班言官岂肯干休?若是如此,便是哀家也不能留她了。」
这「不能留」的意思,自然不是不能留在宫里。
知道太后已经起了杀心,虞景只得妥协道:「明日朕便宣钦天监的周徽入宫。」
钦天监主祭天之事,善占卜凶吉,这周徽更是幼年学道,十分精通此事,当年便是他卜出虞景命中有福星辅佐,不久之後陈妃便将清薇送到东宫,称她是个有福气的。
而清薇到了虞景身边第二日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劫难,其後她在周太后和虞景身边出谋划策,往往皆能出其不意、逢凶化吉,母子二人便渐渐认定她就是所谓的福星。
虞景的意思很明显,既是他的福星,自然就要留下,但值不值得给出才人之位,却要看周徽如何说了。
周太后沉默片刻,摆手道:「也罢,你去吧。」
虞景应了一声便从内室退了出来,见清薇还跪在原来的地方,走过去亲自把人扶起来,「你这又是做给谁看?」
清薇站起身,身子轻轻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虞景伸手来扶却被她避开,後退两步站稳,低头道:「多谢陛下。」
「可怜见的,何必这般折腾自己?到底心疼的还是朕和母后,只是你这苦肉计既被看穿,也就没有效了。」虞景见她额头上已经微微沁血,不由得伸手去触碰。
清薇又後退了两步,一双清冷的眸子冷冷地看向他,让人不敢造次。
虞景收回手,含笑道:「朕就爱你这个样子,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你留下来,想要什麽没有,为何这般死心眼的想出宫?莫不是外头还有情郎等着你?」
「陛下请自重。」清薇冷声道。
宫女入宫,就是皇家的人,终身之事是没资格自己决定的,何况是私下还有情郎?
「朕若不自重,你这会儿就该在承恩宫候驾了。」虞景道,一宫主位之下,没有资格让皇帝驾临自己的住处,承宠时只能由内侍驾车送到承恩宫中,沐浴更衣,等候圣驾。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朕究竟哪一点待你不好,你这样不甘不愿?」
清薇想了想,抬头看了虞景片刻才微笑道:「陛下龙章凤姿、才华出众又广有四海,无论才貌权势,样样都好,世间女子见之必然倾心。然而清薇虽然身分低微,却是心比天高,这一世倘若要嫁人,必只为正妻。」她说着眸光一转,紧盯着虞景,颇有咄咄逼人之势,「陛下愿意立我为后吗?」
「荒谬!」虞景险些被她的眼神惊住,一甩衣袖道:「一国之母,岂是儿戏?」
「那便是不能了。」清薇语气平淡的道:「既不能,为何不愿成全清薇?我样貌平平,身段也称不上多好,陛下素日所见俱是世间绝色,难道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