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母亲的眼睛和目光一直保持了好几天。
一周以后,为料理继父的丧事已经筋疲力尽了的青狐实在受不了了,她抗议道:“干什么那个样子看着我,其实您也觉得他应该去了,他这么多年只不过是活受罪……”
青狐不喜欢她的继父,她想说继父是一个流氓罪犯,对她的一生的不幸应该负责。
如果不是心疼母亲,她早把继父送到劳改队里去了。
在有继父以前,在她的童年时期,是她与妈妈两个人亲亲热热,而有了继父以后,出现了第三个人。
继父的眼睛里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庸俗,如果不说是卑劣的话。
继父一张口,青狐就会闻到一股恶臭,那不像是出自口腔,倒像是出自阴沟,而那道沟里堆满了春天的(已经存放了一冬的)腐朽了的大白菜。
继父的口音她也深痛恶绝。
而继父对于她的行为,她多次想拿起一把小匕首捅了他。
然而然而,继父早早变成半植物人了,她已经与他动、植物相隔,像俗话叫做天人相隔一样。
她也就无意促使他早死。
虽然她确实认定,他死了比活下去更合适。
这也是极少数与母亲没有共同语言没法沟通的话题之一。
这也是她与母亲的“不平等关系”
之一,她从来无法与母亲谈论她的亲生父亲与此位所谓父亲,而她对她自己生活中的男人,从来都是一个个向母亲汇报,向母亲描写,向母亲诉苦,最后在母亲指导下一个男人也留不住。
她是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才买画买香水的,难道曾经学过美术的继父和曾经多年用过扑粉的母亲竟会被她买的鲁宾斯的画的复制品和未必真是法国原装的香水吓死?这实在荒谬绝伦!
母亲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说话,而是轻轻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这是一篇滑稽的小说,夸张得没有什么人会相信,经过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经过了扫五气和思想改造,一个老人被香水和油画吓死了”
“你留一点德行好不好?你是发表了作品啦,你是作家啦,然而你仍然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要说什么都耍滑稽和夸张,你太缺德啦”
她明白了,母亲是在泄愤,说不定是对于植物人继父的愤。
母亲也读过高中,母亲会唱黎锦晖的歌曲《可怜的秋香》与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母亲会背诵徐志摩和卞之琳的诗。
母亲曾经逃(封建包办的)婚私奔,这么说母亲当年比青狐还大胆还火辣还浪漫。
第一次私奔之后,母亲与外祖父母脱离了关系,但是她的娘家哥哥姐姐仍然在父母的默许下照顾着她。
底下的再嫁使母亲彻底革命彻底独立了。
看来母亲当年够得上是个大无畏的造反派新潮派。
而青狐连母亲这点出息都没有。
母亲又得到了什么呢?学过一点什么狗屁艺术的继父把母亲的左耳打聋了,继父把母亲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首饰变卖了,换了酒。
后来,在一次酩酊大醉以后,他就成了植物人”
随着时间逝去,母亲与任何一个中国文盲老太婆没有区别了,除了家务,她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她们的婚姻都是是不幸的,母亲的勇敢与浪漫换来的是头破血流,一败涂地。
这不幸的暗影笼罩着她的童年。
母亲对于婚姻和男人的恐惧、失望与依赖被她直接传承下来,母亲越是爱她,她越是摆脱不开这悲惨的宿命感和对女人命运的悲哀与绝望。
她越是爱母亲,她越是觉得她们娘俩其实已经先验地拒绝了任何男人,她们早已结成了爱男思男防男疑男仇男的亲密防线。
卢倩姑从小听惯了母亲对于继父的抱怨。
母亲甚至于直言不讳地告诉倩姑,她只盼着继父快快死掉,“您别这么说呀,”
,十一岁的倩姑劝母亲,而母亲说:“不,他死了,是为社会除一害,是为人群除一害,特别是为女人除一害。
还是母亲看得清楚。
此后的事实说明了一切,倩姑悔之晚矣。
在继父没了以后,母亲才懊悔了她对于继父的无尽的怨毒,并且将这种懊恼迁怒到青姑身上了。
我们都是白虎星,我们都是克夫的命,两个女人互相敌视着,较量着,无言。
青狐不理母亲,找来一个高杌子,站在上面楔钉子,挂那张复制的《被劫持的女孩》。
由于是洋灰墙,钉子很难钉,而石膏刷上颜色冒充雕花木框画框又不断地掉着粉末。
让母亲递工具和画,母亲不递。
青狐气虎虎地挂画就挂了半个钟头。
有点歪,但总算是挂上了,她们家挂上了两个光屁股洋女人,就让女性的圆屁股把那些老流氓、小无赖、病夫和伪君子们都吓死吧!
青狐快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她在母亲的恶毒的目光里突然发现了二十年前的秘密。
就是那一次,十九年前倩姑突然发现了母亲两个外眼角的下垂,发红的黑眼珠,苍老的丑陋的眼袋,特别是眼睛里的凶光。
青狐发起抖来了,她的眼里也出现了凶光,但同时是绝望与恐惧。
“已经二十年了,您应当告诉我。
您不能再骗我了”
青狐突然说,同时她转移开目光,她忍受不了再与母亲对视下去。
母亲的身上抽搐了一下。
“您以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忘记了,然而不是的,我没有疯,我至今记得我背诵的蒲宁的小说,小说是《最后一次幽会》,我一直背诵着:“‘如果说有人牺牲了一切,牺牲了自己的一生,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一个老酒鬼!
’“这里有一个命案,人命关天”
倩姑一字一顿,“您把我的孩子掐死了吗?”
青狐突然走近了母亲,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对着呼吸,她突然转守为攻,正颜厉色。
“什么呀。
你这是说些个什么对什么呀”
母亲躲避着,喃喃地说。
“如果说有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那个人就是我”
青狐突然大哭。
“算了算了,还说这个作什么。
不说这些,咱们的日子已经够可以的了。
现在刚刚好了那么一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