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倩姑抱住了母亲,娘啊,相依为命的娘啊。“儿死后,把儿埋在大路上……”一叫娘她就想起了《洪湖赤卫队》,想起女游击队长韩英准备就义时对“娘”的大段抒情唱段。她已经不可能想别的了。她倩姑命硬,命苦,命孤,她没有——实际上她们娘俩都没有而名义上都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的依托与灵魂的依靠。然而她有娘,娘有她,娘就是她的,她就是娘的丈夫、情人、孩子、朋友、所有。看来,母亲在倩姑寄出稿件以前就通读了她的手稿。她没有与倩姑打招呼就掌握了倩姑的一切,包括秘密,包括灵感。这又使倩姑觉得别扭。这是没有办法的,多年来,娘俩儿就是这样的“忘年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而且,如果不是母亲早已对她的处女作烂熟于胸,她怎么发现得了电台正在广播?她不发现,倩姑怎么可能去段收听这段广播?想到她可能与她的处女作的广播失之交臂,倩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想下去。继父醒了,可能是被她们的动静吵醒的,他不甘寂寞地嘟囔起来:母亲认为,她是在骂人。在差不多失去了一切意识和运动能力以后,他还有少许骂人的能力顽强地保存着。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会赶紧过去劝慰,而今天,在青姑的小说的熏陶以后,她们都涨了行市,母亲只是砰地摔响了关紧了继父住室也是她自己的卧室的房门,她们宁愿意不承认他的存在。而且,那个神奇的青姑的小说里写了爱情,伟大的,令倩姑倒了半辈子霉的爱情。哲学家在海岛上与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员相识。美丽的小学老师名叫阿珍,她唱歌给哲学家听,煮米粥熬小鱼给哲学家吃,而且常常听哲学家讨论生命、良心、爱和宇宙。青姑写道:……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名词,但是她用心感觉着它们,她用微笑补充着与解释着它们,她用温柔的目光捕捉着它们,她用莫名的快乐完满着它们。于是哲学家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欢乐了,为思想找到生命找到活力了,为概念而燃烧而热烈了,为所经历的难以置信的种种试炼而感到骄傲了。女儿与母亲背诵这一段的时候有点打磕绊。然而这样高雅与深奥的句子并没有继续多久,因为哲学家的身份是不允许恋爱的,而阿珍的青春也是禁止爱情的。那时爱情意味着资产阶级、异己、腐化、不革命直到反革命。哲学家与阿珍的爱情被告密者发现了,告密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名叫红霞,本来是话剧演员,由于与胡风分子有染被下放到这里,她有双料的麻烦,既算胡风分子又算腐化分子。她一心表现得好一些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文艺队伍,主要是回到家里看顾她四岁的女儿。有一个未证实的舆论:说是女儿长得不像红霞的丈夫倒像是某个更加倒霉的剧作家--胡风分子。甚至于可以说告密者红霞长得很漂亮,她丰满而且高大,目光流动,脸色红扑扑,一股热力四向迸放。有一次哲学家与红霞握手,握完了手哲学家的手像火一样地发烫。更重要的,红霞的文化积淀与阿珍无法相提并论,她知道莫泊桑,她知道舒伯特,她知道梵高和高更,她会背诵莎士比亚的戏里边的一段朱丽叶的英语台词。如果单看外形,哲学家弄不清是告密妇人红霞更吸引他还是海岛女教师阿珍更吸引她。而且,红霞也爱唱歌会唱歌,问题是红霞一次连唱几支修正主义的爱情歌给哲学家听,哲学家听得入迷,听得落了泪,他忘情地为这个和他的命运有某些相似之处的女人鼓起掌来。红霞害怕了,她忽然想到也许哲学家会去告她的密,揭发她唱了修正主义的歌子。她和他的身份同属于下放的知识分子,她和他必须竞争抽回大城市的名额,如果哲学家去告密,告发红霞念念不忘修正主义的爱情歌曲,也许可以立功提前回到城市。同命运的人是不共戴天的,于是她抢在了前面,为防止被告密而告(哲学家与阿珍恋爱的)密。青姑写这一段的时候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人性当中最丑恶的那一点。二十年后,青姑(后来更名叫青狐了)听人们讲广东人吃猴子的故事:说是一群猴子关在铁笼子里,由顾客前来挑选,顾客看中一只猴子,指指点点要吃。猴子是聪明的,它完全理解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它,它吓得浑身筛糠,往后退缩隐藏。这时,别的猴子就会立即将它扭送到人前,只怕人抓不着要吃的猴子而以其他猴子顶替。为了暂时保住自己,它们愿意充当吃猴子的人的鹰犬。青狐想,这可怕的猴性兼人性我早就揭示出来了。这是我写的吗?一个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女人,也能写出末日审判一样的庄严无情的句子,然后再不是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声调而是天堂的钟鼓,是天使的宣示,是天启的辉煌啦!这一段刚刚开始,广播朗诵到了时间,宣布感谢收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青姑的感觉像是洗了一次澡,从头到脚,温暖的清水,洁体的肥皂,痛快的抚摸,漫过她的全身,冲刷所有的污垢,打开每一个毛孔。有一种特别的舒适,有一种芳香,有一种特别的感应从身体上通过。她又像是一架钢琴,朗诵的每一个字像是点抹敲击的手指,于是她响动起来,兴奋起来,轰鸣起来。她脑子里嗡嗡的,身上震麻着,灵魂哭泣着与沉醉着。她好像是一湖清水,朗读的词句如同微风,吹起她美丽的涟漪,她对微风充溢着感激之情。她继续包饺子,她煮饺子,她吃饺子和淹萝卜酱黄瓜小菜。她与母亲不停地谈话。她擦桌子洗碗扫地倒垃圾。她兴致勃勃,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她的心里不断地响动着一架钢琴的和声,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器官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在震颤,都在发声,都在回应与共鸣。她的心里不断震荡起一圈圈一层层的涟漪,细小的波浪,细碎的灵魂的低语。真好,这是真的,她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梦实现了,苦和罪有了报偿:我的小说,我的语言,我的悲愤,我的爱情,我的愚蠢和孤独,我的胡思乱想与信口开河,我的狼一样的面容和狐一样的神情,都成了,都发光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沉默的、萎缩的卢倩姑了,是另一个人,是青光闪闪的姑娘,是月亮一样地孤傲地高踞中天,被众人仰望的小说家。她乐得合不上嘴。她出色地胜任愉快地做着所有的家务以及与母亲交谈着,然而她同时立即忘记着一切,除去她的小说。年华老大,一波三折,在已经绝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后最后发表出来的小说,那小说围绕着她贯穿着她激荡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