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段云成温文笑道:「家父说,这叫体验生活。」
我黑了半边脸……从一个钱堆掉到另一个钱堆,这能叫体验生活吗?
段云成似乎看出我的犹豫,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算盘和一本帐簿,当场展示起他卓尔不凡的理财才能。
修长白皙的玉指灵活地在玛瑙算盘上跃动,彷佛他拨动的并不是算盘珠子,而是琴弦,那册子上也不是枯燥无味的数字,而是曼妙动听的宫商角徵羽。
核算完毕,他亮出一张画满条条框框的纸张,就西洋记帐方法与传统记帐方法的优缺点作出详细比较。
巧言善辩、妙语连珠,一切娓娓道来,教人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我看得目瞪口呆,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所有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拊掌叹道:「好本事,既然云成公子精通帐务管理,乃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我便破格聘请你为帐房先生。」
他收起算盘,道:「多谢玉柔小姐。」
他既让我直呼其名,我再自尊小姐未免有些矫情,遂笑说:「不必客气,教我玉柔便可。」
段云成眉梢微挑,薄唇微启,轻轻吐出我的名字,「玉柔。」
欸,没有公子哥儿的架子,真真好。
他又道:「玉柔,我初来临安,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还望你能多多担待。」
我爽快道:「云成公子莫客气,有事尽管开口,圆润,去给段公子安排食宿。」圆润得令,一溜烟地小跑步离开。
这厢我正朝书房走去,一阵人语声便断断续续地传来。
「假金大案震惊全国……此次全权负责,多留些时日……父君放心不下妹妹……」
「殿下,草民殒身碎骨,定然维护公主周全,只是草民有一事须向殿下言明……」彷佛是爹爹的声音,听语气挺恭敬的,不知在与谁说话。
「何事?」
「草民以为,公……彷佛对您有些那个……不同寻常啊,要知道您一直隐藏身分,她又全不知情,如今她年华正好,尚未许配人家,恐怕那、那个少女情怀……乱伦什麽的……是不是该……驸马……」
「这……妹妹心思单纯,应该不会吧?」
「什麽不会?」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抱着林玉哥哥的胳膊,喜道:「林玉哥哥,你来怎麽不早点派人通知一声,我好早点回来嘛。」
爹爹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当场石化。
林玉哥哥淡定地清了清嗓子,旋即宠溺地轻揉我的脑袋,正欲开口说话。忽然手一僵,又讪讪地收回去,不动声色地与我拉开距离,乾笑道:「玉柔,许久不见,又长高了。」
我浑然不觉哪里有问题,是以又靠过去,「哪有许久,上个月刚见。」
林玉哥哥是爹爹一位世交的儿子,不过我却从来不曾见过这位神秘的世伯,从我记事起,他便时常来看我,给我带各种稀罕的玩意儿,多则每月一次,少则三月一次,我几乎都要将他当成是爹爹替我选中的未婚夫了。
小时候,我一度在他是哥哥还是叔叔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某次正与圆润作深入探讨,却不慎被林玉哥哥听见,他一脸受到伤害的表情,黯然神伤地告诫我,「不许叫叔叔,我是你的哥哥。」
我却以为叔叔与哥哥没本质上的差别,反正都是长辈。
每次林玉哥哥来总要先与爹爹说话,然後再与圆润说话,最後才轮到我,他一来,圆润就将纠结苦逼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好像见到了一件思念已久的东西,想碰却不能碰一般,一来二去,憋得脸都红了,若非早知道圆润不能人道,只怕要误会他将袖子断在林玉哥哥怀里了。
林玉哥哥长得极好看,看到他总能教人想到书上「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这些句子,街上的姑娘看他的眼神都是火辣辣的,甚至还有胆大的,直接向他扔丝帕,他却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连瞟都不瞟她们。
於是被他紧紧牵着的我,便默默地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眼刀,隐约间有种浑身穿孔蛋疼之感。
我最喜欢对他耍赖皮,他被我磨得没办法,只好任由我靠着,脸上却始终带有几分尴尬之色。
爹爹瞬间复活,扯着嗓子乾咳两声,朝我一通挤眉弄眼,瞧得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是以决定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林玉哥哥,这次来临安打算待多久?」
林玉哥哥无奈地笑了,他略略抬手,爹爹的脸色立刻回复正常,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爹爹看他的眼光彷佛带了些许敬畏?
「家父有事托与我办理,所以这次会逗留久一些,玉柔,我听说你要开钱庄?」
我点头道:「不错,今天刚刚聘请了一位帐房先生,估摸着重阳节前後便可以开业了。」
「忙碌之余要照顾好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他温声关照我,顿了顿,又说:「近日京城爆出假金大案,你既打算涉足钱庄业,须当十二分的心。」
假金大案我早有耳闻。
据说年初时,京城银票务收到一笔假冒黄金,以铜掺金,作工精细,几乎以假乱真,其总额之巨大令人瞠目结舌,那批假冒黄金来源於江浙一带,上面竟然印有江南巡抚的官印。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持有金票的百姓纷纷自危,生怕哪天一个倒楣便兑换到了假黄金,不少人堵在地方官营钱庄门口,逼迫官府以银票换金票,甚至有爆发骚乱,为此,江南巡抚王希明连夜赶回京城向皇上请罪。
我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当十二万分的心,况且只是试点罢了,成不成还说不好呢。」
林玉哥哥听我这麽说才放心地颔首,忽然又心血来潮道:「玉柔,过了年你便满十八了,可曾有中意的郎君?」
说起这茬,着实有些愁人,倒不是说我貌若无盐、丑不可见,相反的,揽镜自照之时,我还颇有几分自喜,及笄之後,上门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几乎踏破钱家门槛,近有江浙一带名门望族,远有京城官家二世祖,一度导致钱家门庭若市,然爹爹爱女心切,总想着要将我再留几年,留来留去反倒成了冤仇。
人家姑娘十八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却每日与帐簿和圆润为伴。
思及此,我无奈地摇头,林玉哥哥垂眸一瞬,彷佛若有所思。
几日来,我专心筹备钱庄开业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段云成似乎对此颇有造诣,无形之中帮了我不少忙,我心中感激之余,不忘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爹爹。
我说:「爹爹,前几日我聘请了一位非常可靠的帐房先生。」
彼时,爹爹正埋首於一幅南朝年间的泼墨山水图,彷佛对此兴趣缺缺,随口应道:「好。」
我又说:「此人大有来历,爹爹可知他是谁吗?」
「谁。」
「段云成。」
爹爹不以为然道:「哦。」
爹爹有个毛病,一遇字画便六亲不认,我深觉照这麽下去,说到天黑他都未必能嚼出我话里头的重点,遂加大音量提醒他,「我说,他姓段,段,是大理,大理人氏!」
「大理段,段大理……」他喃喃片刻,忽然一跃而起,惊道:「你说他姓段?莫不是……」他看了看那卷打开的山水图,旋即两眼放光,「当真是段家的人?」
「不错,他是段易遥的儿子,说是……出来体验生活。」但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假。
爹爹喜出望外,思忖片刻,说:「後天便是重阳节,不如邀请他来家里作客。」
我暗自抹去额角的冷汗,真是说是风就是雨,想到哪出唱哪出。
我勉强地答说:「我问问看吧。」
爹爹又说:「好闺女,美人计。」
我默了默,温温凉凉道:「爹爹,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是你亲生的吗?」
他嘿嘿一笑,「当然不是。」
我黑着脸扬长而去。
且说重阳节这日,风轻云淡、阳光煦暖,天气格外舒爽,我身负色诱重任,应段云成之约,陪他赏游西子湖。
照实说,我以为爹爹这想法委实有些自作多情。
那段易遥乃是青楼霸王,开青楼跟开自家的门似的,由此推断,段云成自然是在温柔乡里长大,见过的国色天香更是数不胜数。
再往深里想,或许他奶尚且未断乾净,便开始学着吃女人的胭脂了,况他又不用图钱家财产,看上我实在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