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加重「时常」二字,堪堪将我浑身看出了一层凉意,不知为何心下惶惶。
眼下这个格局委实有些奇特。
若按东家来说,今日这局由钱家设下,爹爹他老人家理应坐在上座,若按身分来说,在场所有人无人大过江南巡抚王希明,那便理应由王大人坐在上座,可现在他二人却一左一右作陪伴状,围在林玉哥哥身旁,而坐北朝南的人,正是辈分青黄不接的林玉哥哥。
往下看,娘亲挨着爹爹坐,小姨娘带着两个弟弟挨着娘亲坐,我挨着小姨娘坐,段云成则坐於我和王大人之间。
诡异,气氛好生诡异。
娘亲心中有佛,波澜不惊,小姨娘忙於照顾弟弟无暇抬头,而爹爹、王大人、林玉哥哥三人的目光皆如胶似漆牢牢黏在段云成身上,神色各有古怪,爹爹含笑、王大人审视、林玉哥哥……锐利?
奇了,一贯温柔如水的林玉哥哥,竟然会用如此教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段云成,若是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要将他二人误会成是仇深似海的冤家对头了。
如此想来,我又疑心这个段云成是不是脸上忽然长了麻子,怎的一个两个都把他往死里看?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却一派怡然自得的淡然模样,彷佛丝毫未觉察出有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台上戏子嘤嘤唱着欢乐的曲子,台下众人却如同被符咒镇住,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忽觉心上彷佛被大石头压着,一时间透不过气来,不觉掩口微咳两声。
这一咳遂石破天惊。
身旁的段云成抢先拍抚我的脊背,关切道:「玉柔,怎麽咳嗽了,可是昨夜着凉?」那忧心伤神的模样,好像只要下一刻我说出一个「是」字,他便要肝肠寸断随我而去了。
我与他何时熟稔到了这份上?
话音刚落,娘亲念声佛,小姨娘抬起头,爹爹咧开嘴,王大人一叹息,林玉哥哥瞪大眼。
我乾乾一笑,尴尬道:「不妨,给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众人的脸皆一黑。
王大人扶额道:「柔儿该满十八了吧?」
「是,过了年便至二九之岁了。」爹爹应道。
我遥遥望见此次谈话的风向标,立即低了头,专心致志地啃起碗里的玉翠芙蓉糕。
「嗯,是该许配人家了,钱贤弟可曾留意过合适的人选?」王大人这话明明是问爹爹的,却对着林玉哥哥说。
「过去也曾看中几个,又觉得玉柔年纪尚小,遂想再多留几年,玉柔对经商之事颇为上心,我见她感兴趣,便听之任之,总归她高兴就好。」
王大人捋须点头,这回真真转向林玉道:「林公子,你以为?」
林玉哥哥爽快地拍板,「舅……王大人,现在留心也不晚,正好我来亲自把关。」
於是三个男人就我夫君的人选问题进行了深入仔细的探讨,朝中上下,凡家有适龄男子的大臣,他们皆挨个数了个遍,主力乃是林玉哥哥,王大人亦在商议之中,反倒是爹爹有种插不上话的感觉,真不知我是谁的女儿,谁才是我的爹爹。
在他们不屑地否决了当朝丞相范重延之子後,我顿觉两眼一抹黑,人生彻底无望了。
其实我并不排斥盲婚哑嫁,我深知自己人生阅历尚浅,有时看人不如长辈透澈,不是有那句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咽下的饭还多,我路过的桥比你行过的路更长,可见经历之重要。
私以为这并不是倚老卖老,他们替我选定的夫婿,自然是经过火眼金睛的筛选审查,人品家世皆有保障,况且我素来随遇而安,男人只要性情好、长相看得过去即可,其他已无再多要求。
以前我的确是这麽想的。
然而今天此刻,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因为我遇到了上官景,但凡遇到过对的人,纵然其他人再好,也成了将就,而我已不愿将就。
我抹去一嘴的芙蓉糕碎屑,於桌底下偷偷扯了扯段云成的衣袖,对他咬耳朵道:「喂,云成,你帮帮我成吗?」
他一挑眉,「怎麽帮?」
反正他大概也知晓我对上官公子的心思,我以为可以将他视作闺蜜,是以找他帮忙,最合适不过。
我坦然道:「怎麽帮都成,总之不要让他们再插手我的婚事。」
「这样啊……」段云成叹息,闲闲笑道:「当真怎麽帮都成?」
我心下惦记着今日的惊鸿一瞥,一时没留意他话里头的深意,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
「当真不後悔?」
欸?这人什麽时候变得如此婆妈了?
我坚定道:「不後悔。」
孰料却就此埋下了我人生悲剧的种子。
那厢段云成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座上三个男人作一揖,朗声道:「钱世伯,其实晚辈此番前来临安,实有一事恳求世伯,万望世伯恩准,晚辈与家父必将感激不尽。」
三个男人皆是一愣,爹爹奇道:「何事?竟如此严重?」
「请您将玉柔小姐许配给晚辈。」
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场之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我傻愣愣地抬头望他,极度怀疑自己当真得了幻听之症。
林玉哥哥率先回过神,冷冷睨他道:「姓段的小子,你倒说说,你凭什麽娶玉柔?」语气倨傲,气派十足。
段云成不慌不忙,含笑缓缓道:「晚辈身无长物,但有一片真心。」
林玉哥哥一愣,冷笑道:「花言巧语,痴人说梦!」
「晚辈并非花言巧语,字字句句乃肺腑之言,晚辈斗胆敢问世伯,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重阳节,西子湖畔那场盛况空前的烟花晚会?」
十年前、重阳节、烟花晚会?一句惊醒梦中人!
我这便回想起来了,那时我才七岁,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重阳节,爹爹带着我和娘亲去西子湖边观赏烟花晚会,湖畔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彼时我人小,好奇心也重,着急要看到书中描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曼妙景色,遂一个人使劲儿往人堆里冲。
於是我与他们走散了。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那真真叫一个胆儿肥,见不到爹爹和娘亲,心里一点都不害怕,还抢了另一个小娃娃的冰糖葫芦,顺手摸了一位叔叔的玉环佩。
小娃娃不高兴,扑上来就要抢回糖葫芦,我非但不给,还威武地将他一把推倒在地。
这样嚣张的结果,必然是被那位叔叔拎起到半空中,我一边欢快地舔着抢来的冰糖葫芦,一边乖乖交出玉环佩,当然我并非本性爱偷窃,只是见那玉佩甚是眼熟,彷佛与自己的一块一模一样,一时误以为自己的东西挂在别人腰上,便堪堪伸手摘了下来。
那位叔叔的眼睛极是好看,彷佛比大海更深邃悠远,他大人有大量,未曾追究我可耻的偷窃之举,见我一个小囡囡独自来看烟花,反倒将我扛在肩上,让我彻底看个清楚。
直至爹爹和娘亲寻来,他将我交予爹爹手上,似真似假地开玩笑道:「小囡囡伸手就摘传家玉佩,这可是要传给我家儿媳妇的宝贝。」
爹爹脸色惨白,将我紧紧牵住,抹着汗陪笑道:「不好意思,在下一时疏忽,未曾好好看管女儿,给您添麻烦了。」
叔叔蹲下来,笑容可掬地问我,「小囡囡,你叫什麽名字?」
我糯声糯气道:「我叫钱玉柔。」
他大掌拍向身旁被我抢了糖葫芦的小娃娃,道:「云成,好生记下你媳妇儿的名字。」
现在想来,倘若小娃娃是段云成,那位叔叔便是他的爹爹段易遥了。
啧啧,真真是个自作孽不可活!
我因一时贪念,抢了他手上的糖葫芦,顺了他爹爹的玉佩,就这般将自个儿的终身大事给赔上了,委实是笔赔本买卖。
在此诚挚告诫各位看客,切莫脑子被门夹了去抢人家的吃食,否则运气差的便会落到我这般田地。
爹爹略作思索,旋即眼睛一亮,惊喜道:「原来当日拾到玉柔的好心先生便是你的爹爹,哎呀呀,无巧不成书,缘分、缘分啊!」
段云成谦虚地笑了笑,尔雅道:「世伯,家父说玉柔伸手便摘下段家的传家宝贝,注定要当段家的媳妇儿,便叮嘱晚辈无论如何都要寻到她,如今上天开眼,晚辈能与玉柔重逢,心中自是喜难自禁,所以今日斗胆,趁各位叔伯都在场,索性将心中的真情交代个清楚,也好请诸位长辈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