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刚才救下我的那些人说过,此地离京城只有十里路了,也就是五公里,我走得快点,一个半小时足够打个来回了,这应该是目前最有效的救人方法吧。
那人动了一下又哼了一声。
「不愿意?」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确够傻,京城里应该正在杀戮,别人向外跑,我却还想进去送死,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我说:「好吧,我不去京城了,但现在我什麽也看不见,没办法判断你的伤势。」的确,此时天上的星星好像在渐渐变少,井下一点光亮都没有,我估算时间,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黎明前的黑暗时期?
那人的手在摸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立刻就把手伸过去,找到了他的手握住,他却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少来,这都不算是牵小手呢,我手上用了一点力,他的手修长而光洁,握上去却显得非常硬,这是一只非常有力的手,只不过此时有点冰凉。
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比较暖,他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然後不再迟疑,把我的手拉向他,我顺从着,在他的引导下,我的手摸到了他的身体,具体地说,是他的腰部,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我摸索着,找到它系在腰上的布结处,想办法解下了那个布包,我把它小心地放在地上,再靠摸索去小心地解它的结,我看不见,只能用手大致地摸了一遍,有些可疑的东西在里面,我不知道是些什麽东西。
我再次找到他的手,引到那些东西上面,让他自己摸,他抓住了某样东西,我的手等在他的手边,接过来是个瓶子一类的东西,我在手中摸索分辨着,是金属的,不知道是铜还是铁,有一个细细的瓶颈,再上面有塞子,我小心地拨去了塞子,再把它塞回他的手中,让他握好。
他自己哪里受伤,他自己应该最清楚,他接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痛苦的咳嗽声,似被什麽呛到了,果然他的伤在脸上,难怪我捂他嘴时手下湿答答的,那不是泪。
过了一会,我接回了瓶子,他在地上又僵硬地翻身,非常困难,然後他似乎背对我,侧躺着一动不动。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折戏,於是我问:「你有没有看过三叉口?我们现在像不像在演三叉口?」问完我就知道自己又傻了,他当然没看过京剧。
这时他努力地用嘴唇发出了一个音节,「背。」非常清晰。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麽意思,他是说他的背上也有伤,要我想办法给他上药。
我发现我们两个不说话,靠摸索时沟通得更好,可一旦用语言沟通就很难理解对方,至少我这方觉得沟通很难。
我说:「我看不见。」我的确一点也看不见他背上的情况。
对方沉默了,我决定还是摸索,因为他现在肯定在流血,不能耽搁止血啊,我的手摸到了他的後背,抓住了他的衣服,黏黏腻腻的全是血,我只一轻轻一撕,那衣料就在我手下分开,我用手小心地摸上去,他的皮肤在我手下微微颤抖。
我闭上眼睛,明明看不见,我还是怕眼睛睁开会让自己分心,我得仔细分辨指尖的感觉才能找到他伤口,我已经尽量轻柔了,可真正触到时,那猛烈的一抖和他闷在胸腔里的声音,还是让我知道了伤口所在。
这是一处长长的伤口,在他的背上由上而下,我一只手的指尖沿着伤口小心地滑动,另一只手跟随着,把那金属瓶中的东西洒在伤口上。
我在黑暗中完成了这一切,然後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他半趴在那里也没了声息,不知道是昏厥还是在休息。
我很怀疑他清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也奇怪於他立刻给予我的信任。
我烦乱地把手在他身上有衣料的地方擦了擦,因为上面沾满了他的血,再去翻我自己的小包袱,摸出一件衣服来盖在他身上,他还是没动,我也就在一旁发起呆来,坐等天明。
天终於亮了,我发现我又睡着了,我本来就爱睡觉,上一生总觉得睡不够,现在还是这样。
我看看身边的人,他应该是连姿势都没变过,我推推他的肩部,他立刻哼了一声,还好,活着呢。
我掀掉了我盖在他身上的衣服,他後背的伤口露了出来,血液已经凝固,我洒的那些药糊得到处都是,伤口有一尺多长,整整齐齐的一条,被人用刀剑一类东西劈的吧,我在所谓的冷兵器时代了,不知道伤口深不深,应该不深吧,不然这人早死了。
我对他说:「还行,伤口的血凝固了。」
「哼。」好吧,这人对我总能快速给予回应,说明他求生的意志很强,也许是生怕我真把他当死人处理掉。
我说:「我们吃东西吧,你行吗?」
他一边哼一边开始动,我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身体下,托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腰用力,他似乎别扭地挣扎了一下,又立刻放弃了,变得很配合,我把他扶了起来,他自己支撑着,坐在那里仰起头,把脸对着井口有光的地方,他的脸上全是伤全是血,而且已经变形,看不出本来的样子,看起来比背後那个伤口更狰狞,好在现在也不流血了。
我去包袱里摸那块饼,掰了一块,大约有四分之一,放在他手里,他紧紧地握了,自己一点点移向井壁边,把头靠在井壁上,仍然把脸对着井口有光的地方,他眼睛肿得厉害,大约看不到多少光,所以本能地向着光明之处去。
我从怀里摸出水袋,我们开始吃,他吃得很艰难,那个小水袋在我们之间传递,你一口、我一口,他喝得很少,喝到一半时,他握住水袋不给我了,「神。」他说。
我又是好半天不明白。
「缺鼠。」他的唇间头一次拼出了双音节。
我呆了好一会儿,「你是说缺水吗?你是要我省水吗?」
他点头,把脸转向了我,我终於猜出了他的意思,我说:「你别担心了,我已经打算好了,等一下我就要上去,啊,我们现在是在井底,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井底?」
他点了点头,好吧,还挺清醒的。
「我想进一趟长安城,你放心,我还会回来,不会丢下你不管,我得去给你找一些药,你那瓶中的药已经全用完了。」我刚才扶他时就注意到他浑身滚烫,他发起烧来了。
我想我一来这个世界就有好心人救了我,然後又让他从天而降到了我身边,那就是上天要我救他的意思,我好人做到底,一定要治好他一身的伤才行,现在他这样子一时是离不开井底了,只得我出去想办法,虽然我好像答应过他不去长安的。
「如果你在长安城中,有相熟的、能救你的人也赶快告诉我,我可以去找他来。」我又说,他却呆了半晌,摇了摇头。
他不方便说话,我也就不再多问,快速吃完手中的饼,我再次抽出腰带,系了个小石头,向上扔过井台上的辘轳,打个水手结,这次我可以利用井台边那些脚窝了,我一边收我的腰带,一边四肢张开像只青蛙一样攀了上去。
做这些动作时,我的胸口还在疼,但我实在顾不了这些了,我知道他在下面看着我,只不知他看到这麽难看的动作会想什麽,古代的男人嘛,应该比较保守,大概会很不屑吧。
地面上的情景吓了我一跳,我曾经靠过的那堵短墙已经塌了,地上有好多折断的旌旗、丢弃的刀枪,还有……屍体,就在大路边,居然还不只一具!大路上现在完全没有一点人迹,静得让人发怵,只有田野上吹来的风卷起一些烟尘,拂过那些屍体,我不敢细看,别过脸向着田野的方向,我向那个村子走去,村子里早就空无一人。
我先是想找到水,结果看了几口井全都是乾的,原来此地正在闹旱灾,难怪他说缺水,这就叫天灾人祸了吧,百姓真是可怜。
这村子显然已经经过了多次洗掠,没留下任何像样的东西,我也不再指望,只收集了一些稻草,抱了回去。
我回到井里,现在井底全被稻草铺满,我对他说:「你就钻在这些稻草里睡觉吧,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不做声,从肿着的眼缝里看我,我从我的小包袱里掏出剩下的半块饼,本来我想省点吃的,现在全留给了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水袋放在他腿上,我想长安是大城,所有的城市都建在不缺水的地方,我进了城应该不缺水。
他趁我手没抽回,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危险。」
我看他,这两个字他说得非常清晰,他的眼睛也直视着我,我现在蓬头垢面,没什麽可看的,但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用肿眼盯着我,我说:「我知道,但也许有机可乘,既然大军都离了城,现在长安城中应该十分空虚才对。」他摇头,不肯松手。
「好吧,我不开口好了,装成哑巴小乞丐就没人会注意到我,更不会有人想到我是女的。」我说,又顺便「啊啊咦咦」地叫了两声,用手胡乱比划,以示我可以学得很像,这实在很有趣,我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