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2)
高先生和她点头,他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
庞先生,再会呵!
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
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交给庞太太。
庞太太接过来呼着,庞松龄吃完了,香又还给他。
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钢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
庞太太道:"
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的了。
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
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眼眉,轻轻的皱纹,轻轻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
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
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去,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
庞太太说:"
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
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
是的呵,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
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
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
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
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
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
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了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
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
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
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
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
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啊"
阿芳问:"
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
我也看开了,我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
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
老了呀"
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
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
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
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
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
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
……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着衣领,头部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
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
他问:"
你还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
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
她含笑把眼睛一眨一眨,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
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
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
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
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
然而她自己也觉得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太太驳诘道:"
弄堂里有巡捕啦?"
王太太道:"
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
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轻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
一点红"
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
她抱着个小女孩,迳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
庞太太连忙叫:"
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
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的特别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格子旁边,说道:"
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痛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