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3)

等(3)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

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

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

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

对不起"

,便使他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安顿下了。

小孩平躺在顿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的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

童太太笑道:"

这下子工夫已经睡着了"

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

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

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

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

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

童太太说:"

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

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

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

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门,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

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

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

哦──踏进门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

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

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

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满好的。

'啊哟我说:你在里面满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账房间里──格咾你满写意呀!

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

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

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

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

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

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

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

──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

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

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娘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煨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

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触到的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

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

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

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静无声。

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

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

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囡盖在身上。

奚太太道:"

脱了不冷么?"

童太太道:"

不冷不冷"

奚太太道:"

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

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呢,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

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

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个算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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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留情(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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