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3)

留情(3)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唱本,两手掀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

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吗?"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

"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记',她去生,我去旦。

"米先生笑道:"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

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

"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

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住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那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

"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

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盯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

"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的鸦片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叉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

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

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罢,一条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对付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

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

"敦凤道:"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

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头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

"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轻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

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顽。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

老太太只管追问,连敦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

"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说:"老太太不吃么?

"敦凤忙说:"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

我是真的不吃。"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

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

"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米先生问道:"你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

"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看见。订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

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有人管!咳,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

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

"老太太道:"灵不灵呢?"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

"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

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太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

"敦凤摇手道:"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

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

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

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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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留情(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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