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5)

留情(5)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

"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寸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

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是容易?

"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儿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

"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

"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

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随他去。

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罢了?

"敦凤楞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

我是,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

"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

"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

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

"老太太道:"他待你,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

"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看哪像六十岁的人?

"敦凤又道:"我先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

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

……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要死了?

算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着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

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

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水,泼泼洒洒穿过这间房。

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葛儿铃……铃……葛儿铃……铃!

"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

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

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地瞪眼望着墙壁。"葛儿铃……铃!葛儿铃……铃!

"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杨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

"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做得马虎,墙薄。"杨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

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

"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杨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

"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

"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

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

"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

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

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大小全亏了老太太。

"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

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弄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

"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

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

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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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留情(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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