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12)

第一炉香(12)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

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的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的人呕气。这该多么难听?"

薇龙叹了一口气道:"

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

梁太太皱眉道:"

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

薇龙微微一笑道:"

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

梁太太道:"

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头起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点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

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点噗哧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

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

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

你主意打定了?"

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道:"

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

薇龙道:"

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谈要紧的事。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

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到底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

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

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点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说话,无非迫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

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

娶她!你肯娶她么?"

乔琪道:"

薇龙有薇龙的好处。"

梁太太道:"

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

乔琪笑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

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

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

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成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老家生了病,房里不会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个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订船票。订了船票回家,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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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倾城之恋(1943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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