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9)
象金鱼一样撩人地摇摆着的酒保轻轻路过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漂亮的红酒,还有两个亮晶晶的高脚酒杯。
看到哈尼默默盯着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一下,轻柔地问:“想要什么吗,先生?”
“想要一杯这样的红酒”
哈尼说。
他说了个牌子,但哈尼听不懂,听发音,象是法国酒。
哈尼点点头,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写过多少贵族喝的法国红酒呀!
在最风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馆里,喝过风雅的法国红酒了!
哈尼对自己说。
他准备把自己今晚偷来的小费都用在这杯红酒上。
红酒来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红酒没有一点点甜味,满口都是涩的。
他心头一惊,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旧是涩的,那酒象轻薄的小刀子,将所到之处都细细的,贴着每个毛孔刮过去,微微皱起来似的,没有一点甜的味道,一点也不甜。
哈尼当时的感觉,是自己阳痿不举时的那种深深的沮丧。
“味道好吗?”
酒保风一样擦过他的身边,妖娆地问。
“Super”
他不得不说。
渐渐的,他的头有点飘了起来,他问酒保要了一张纸,还有笔,他得留下点什么,万一司机不够敏捷的话。
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这关系到那笔赔偿金的问题。
“这就是遗书呀”
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比划着,不知如何下手。
“爸爸:”
他写道,“要是你认为1964年上了大学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错了。
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进了大学,后来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动学生,我听到分到我们团部的大学生说起过。
我从来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的确是错了,错了。
而且,要是你不错第一次,也不会错第二次”
哈尼小心地停下笔,将自己的右手吊起来,他心里有许多话奔突汹涌,但他知道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来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
深夜,他骑在披萨饼店送外卖的脚踏车上,街灯照亮了那些汽车前排司机的脸,他能看到他们的制服。
他看到了一张黑人诚实认真的脸,稳稳地注视着前方,雨刷哗哗地刮着他面前的玻璃。
哈尼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在雨水中向它冲去。
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刹车。
他特地戴了头盔,因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
说起来,他真的没有过一点犹豫和后退。
在那个下雨的深夜,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
那个过程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想。
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被撞瘫,没有被撞死,没有被撞傻,但撞得很严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连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
撞他的车是个富翁家的,除了保险外,他还得到一大笔钱作为赔偿。
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让那家的律师减轻了对他成心敲诈的怀疑,他看到那张僵硬的脸在听到他的地址后,虽然没有笑容,但柔和下来了,浮现出一点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遗憾。
因为纽约人认为,肯去撞汽车的无赖不会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没想到,撞碎了骨盆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在医院里,护士给了他一个可以自己控制的注射推进器,一头连着他的静脉输液管,一头是麻药,要是他感到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点麻药进去,就不那么痛了。
他怀着尘埃终于落定的安心,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皮肤能感受到烫过的被单的平滑与舒适。
虽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病房,但是他的床边上,有帘子将别人与自己隔了开来。
机器在发出微轻的电流声,有人轻声说着英文。
哈尼想到,这是他一生中住过的最为舒适和安宁的地方。
然后,他肯定这里的确是他一生中最安宁的住所。
他不记得自己在生病的时候,曾经睡在烫过的被单里,那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单光滑,微凉,让人觉得自己的**得到了爱惜。
这时,他才感到了后怕,要是真的被雨夜里打滑的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怎么办?他想,“要是真的被车子撞死了,还错过了这个机会呢”
他心里不是没有对这个念头的批评的,这是个奴性的,心酸的念头,但是,哈尼可以肯定,这也是一句对自己生活真实的评价。
手术以后,医生告诉他在他的骨头里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丝和支撑用的板条,但是那些螺丝和板条在他的骨头开始愈合后,会融化在身体里,不用在开刀取出来。
医生还告诉他,要是他仍旧疼得睡不着,可以给他加一点几乎对肝脏无害的镇静药。
哈尼等着自己的身体轰轰烈烈痛起来,感受着那种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药。
在新疆时他摔断过锁骨,他知道刚刚断骨的那种巨痛。
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上来了,再加手里的麻药。
塑料的推进器小巧玲珑的,但是十分灵活。
他能感到血管里凉凉的,然后,巨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从前那样苦挣苦熬。
巨痛消失以后,身体象云那样浮起来,喉咙里带有一点干渴。
哈尼在床上玩着它,疼痛来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
这个舒服的病房,还有终于无忧了的将来,让哈尼睡不着。
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当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到楼上,她看到爸爸撑在拐杖上,靠在大门上,哭得说不出话来,见到简妮,他摇着头说:“不要怕,简妮,我是高兴,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