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0)
“我知道,你一高兴就要哭的”
简妮朗朗地回答。
爸爸哭着,就笑了。
他退到门厅里,让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进去,他能看出来那行李一定是妻子的手笔,他觉得亲切极了。
简妮并没有去拉箱子的把手,而是用手帕包住箱子上的细麻绳,伸手抓住,将整个人往后一倒,拉动了那只沉重的大箱子。
她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当年妻子在吐鲁番火车站满是黄土的月台上,拉动她的草纸箱的情形。
“你怎么搬得动啊”
爸爸的声音又哆嗦了。
“我是谁”
简妮回答。
简妮的箱子里装着她的书,她的衣服,她从新疆带回上海的纪念品,她的食物,她的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全部家当,她很明确,自己再也不会回中国去了。
她连滚带爬地将行李拖进走廊里,就势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咚’的一声,她对自己说,听,一个新生儿落地了。
这时,她看到了范妮,范妮象一棵阿克苏戈壁上死了的胡杨树一样,又干又热又硬,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细布长睡裙,披着头发,可她的裙子又皱又脏,头发粘在一起,一点也不象莎士比亚的奥菲利亚,虽然她象奥菲利亚一样定定地向简妮走来。
“你终于来了”
范妮轻轻说,“我看到救火车来过,他们为什么用救火车送你来,我真不懂。
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
“没有救火车”
简妮说。
“我都看见了,还赖”
范妮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说谎”
爸爸过来碰碰简妮,范妮狠狠看了一眼爸爸,说:“碰她干什么,有什么话当面说呀。
我最不喜欢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让简妮帮你洗个澡”
爸爸说,“你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动,我不舒服”
范妮说着,退回到自己房间里,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让简妮帮你洗”
爸爸对她的背影说。
简妮从贴身的小包里拿出从上海带过来的药,那是维尼叔叔按照爸爸传真上抄的药名,到精神病医院去开了后门,才请医生开出来的药。
“医生说,这种药不能多吃的”
简妮轻声说。
但爸爸还是马上制止她,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看到情况了呀”
爸爸撕开包装纸,从锡纸包里按出一粒来,看到那的确是蓝色的小药片,他松了口气:“救命的来了”
说着,他将简妮带到厨房里,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小瓶子里取出两个空的胶囊,打开一个,将药片装进去,封好。
轻声对简妮解释说,“范妮疑心大,以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让简妮拿着,他们一起到范妮的房间里,让她吃药。
“什么药?”
范妮支起身体问。
“维生素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着吃维生素怎么行”
爸爸说着,将胶囊递给她,然后,将手掌伸给范妮,让她看到自己手里的胶囊,“我也吃一粒”
范妮将药吃了,又躺回到枕上。
简妮闻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腻的气味,她知道,酸腐是从肮脏的下体发出来的,油腻是从头发里发出来的。
她也想到了新疆的火车,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范妮的时候,正站在从新疆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边上,范妮说:“房间里什么味道,这么臭”
爸爸说的没错,范妮是应该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
简妮看着范妮说。
“简妮,等明天吧,”
爸爸阻止道,“你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累了”
“我不累”
简妮说。
“明天再说”
爸爸说,“你先休息,我给你下面吃”
范妮从翻身床上坐起来,“好呀,我去洗澡”
她手指尖尖地戳了简妮的胳膊一下,“你来帮我吧”
于是,她们一起走进浴室。
简妮在范妮背后端详着她,她发现姐姐的后背看上去突然变了,她身上原来女孩子带着洁癖的紧张和拘束消失了,松软的背影看上去,就象个潦草的女人。
范妮站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将身上皱皱巴巴,带着一股油耗气的睡衣脱下来,将显然已经有好几天没换的短裤从身上揭下来,随手撂在地上。
然后弯下身体,用手扶住浴缸边缘,要跨进浴缸里去。
但她的腿脚真的不灵活了,她跨不上去。
简妮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范妮的胳膊。
这一刹那,简妮想起在叔公临终的时候,范妮在病房里大吐,她去扶住范妮的时候,范妮即使在呕吐中,也飞快地闪开简妮的手。
她用力扶住范妮的身体,帮范妮在老式的长浴缸中间站稳。
它的边缘是圆圆的,很容易滑倒。
这是第一次简妮和范妮真正的肌肤接触。
“对不起啊”
简妮想起在叔公病房里范妮说的话,她心里说:“用不着对不起”
简妮叫范妮让到一边,她一手挡着花洒里的水流,一手帮范妮调好水的温度。
然后,将范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么?”
简妮问,她看到范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范妮摇摇头,但简妮还是为她调高了水温。
花洒里的水柱撞在范妮的背上,四散,简妮看到她细腻皮肤上点点突起的粉刺,她认为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为姐姐生病才长出来的。
从前,范妮的皮肤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象最新鲜的白罗卜。
简妮回想着范妮从前的样子,她的脸,则象一块白色的冰。
她在范妮的背上轻轻一搓,就搓出了满掌的老垢,水柱将那些灰白色的小东西冲下去时,简妮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集中营里的女纳粹用力捏着皮管子,让皮管子里射出的水更有力,她将皮管子对准挤在淋浴室里的犹太女人们浮白的身体直冲过去,一边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肮脏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