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2)
“那时候,爷爷听到电话,人都僵了”
简妮说。
“总是高兴的罗,他的目标终于实现了,我们家前仆后继”
爸爸说。
他动了动身体,忍不住又说,“他不是最看不起我们的吗,可就是我们做到了这样的事,而他,做不到,奶奶,也做不到。
我可以肯定,奶奶活得不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有面子见我们。
我可以肯定。
就象我不去见家里的亲戚一样”
“那么,爸爸,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爷爷?”
简妮终于问了出口。
“我倒没想过”
爸爸说,“没想过。
可以说,为了爷爷,为了你,也都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自己要争口气”
在床上躺得久了,爸爸的身体变得又软又胖,用了鲁剩下来的香波,简妮闻到自己头发上散发出清新的香味。
爸爸和简妮此刻都回想起,当年简妮满十六岁以后,按照对新疆知青子女的回沪政策,回上海读高中时,最后一个晚上,他们俩也是这样躺着,这样说话的。
那次,爸爸叫简妮一定要给家里争口气,简妮知道,爸爸是要自己为他争气。
爸爸没当成大学生,但爸爸的女儿当上了,而且学的是电机,总可以交代了吧。
“哦”
简妮说。
“说起来,是为了我自己”
爸爸肯定地说。
“我知道了”
简妮说。
“你准备好了哇?”
爸爸拉了一下简妮的耳朵。
“好了”
简妮说。
“与武教授联系上了?”
爸爸问。
“联系上了,等你们走了,我就去看他,他会帮助我的”
简妮肯定地说,“他是商学院里有名的教授,他给我写的推荐信最重要,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插班。
我是有福气的人,算命的人说我命中有贵人相助”
简妮拍拍爸爸的头,让他放心。
“等你安顿下来,开学了,再去见婶婆”
爸爸说,“你不用说我的事,我有没有到过纽约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说你如期到了美国就行了,也不要多说范妮的事,只说她学习压力太大,生了病,休学回上海治病就行了。
其实,范妮也真的是休学回上海的”
简妮在爸爸肚子上点了点头:“范妮自己也这样认为,她还在等鲁.卡撒特来看她呢”
“你也要门槛精点,”
爸爸吩咐说,“你前途无量”
“我知道”
简妮拉长了声音说。
她想起来,在新疆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喜欢她,爸爸妈妈曾经紧张极了,怕简妮会爱上新疆,最终陷在新疆。
那时,简妮就告诉过他们,她前途无量,不可能“陷”
在什么地方。
她和爸爸都避免和范妮比较,但他们心里都知道,简妮也不会“陷”
在范妮的遭遇里。
“我们走了以后,你也马上会离开吗?”
爸爸问。
“学校的宿舍已经申请好了,系里说我是迟到者,得参加考试。
这对我没有什么问题”
简妮说,向空中弹了一下手指。
每当她有把握考满分的时候,她就这样向空中弹一下手指,那是个豪迈的动作。
然后,她特地加了一句,“我没有用这里的地址,这里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的。
你要开始你的新生活”
爸爸说。
“我一向知道你用功,可还是没想到你的英文这么好”
爸爸说,“我听到你打电话到商学院去,很标准的美国音。
就象你在上海也能说一口上海话一样。
你知道有一次,下大雪,你去上学,我和你妈妈在窗上看你,你那么小,背着个大书包,在大雪里走。
我们都哭了。
那时候,我们就想,一定要送你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你的学习那么好,年年有奖状,可是一看到你的奖状,我和你妈妈就讲,一定要送你走,不能让你埋没了”
“你已经完美无缺地做到了”
简妮说。
“是的”
爸爸说。
“你就等着我发达的那一天吧”
简妮笑着说。
“是啊,我等着。
你小时候,生病了,我背你去医院,你说,你好好背我,我将来要报答你的。
我给你买上海的奶油花生吃”
爸爸说着也笑了,但笑着,声音就有点抖。
“那是小时候,许的诺太小了,现在你要什么呢,我把你和妈妈也办到美国来吧,让你们拿到美国绿卡,象美国老人一样生活”
简妮说。
“好呀”
爸爸答应,“那我们就不用在乎新疆那64元工资了”
“还要什么?”
简妮说,“总不见得要一房子的上海奶油花生吧”
“我要一辆八个缸的德国宝马车”
爸爸抖着声音说。
简妮心头一惊,她立刻意识到,那辆撞伤爸爸的,就是这种德国汽车。
她的心乒乒跳着,几乎要从嗓子里面撞出来,她说:“好吧,我给你买。
我们定下了”
范妮突然惊叫一声,在枕上醒来。
她眼前的厨房消失了,格里高利.派克的金发也消失了,出现的是天花板上的灯影。
淡黄色的明亮灯光正从天花板上缓缓地划过,那是楼下经过的汽车灯光。
它缓缓移动,从左到右,将范妮的房间一一照亮。
它让范妮一时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她的身边没有人。
然后,她开始肯定,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在梦里,她和格里高利.派克都在厨房里,很平常,就象过去和鲁一样。
格里高利.派克在梦里请她帮他剪短头发。
格里高利.派克的卷发那柔软的感受还留在范妮的手指里,因为要剪短那样可爱的金发而浮起的遗憾,也还真切地留在范妮心里。
在刚刚的梦里,范妮一边剪短他的头发,一边将剪刀戳向他洁白的太阳穴。
剪刀是那种平头的,平时范妮用来剪开信封,根本不能戳破格里高利.派克的太阳穴。
但范妮还是用力戳着,她的心思很分裂,一方面吃惊地想,为什么自己要杀他呢,另一方面在想,用这么把平头剪刀,怎么能杀得死他呢。
这时候,格里高利.派克回过头来,望着她手里的剪刀,安静地问:“你在干什么?”
范妮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