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二)

童话(二)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带管,哗哗地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

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

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

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讲:"

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

她说,又顿了顿,"

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地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

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呢。

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口罗"

她说"

你自己做?"

我讶异地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

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

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

嘻"

地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

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

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

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地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

你今晚住哪儿?"

我讷讷地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

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全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地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

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加那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

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

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

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蒙灯火。

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

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

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地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

是徐讠于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

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

我急着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

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

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

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心烦意乱。

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地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

我绕着这条街上下地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

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地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地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

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地拥吻她道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

那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

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地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

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

哗"

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地一点头:"

上车吧!

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往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地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

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

哗哗"

地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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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作品: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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