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对话(四)
话题4我的写作观"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趣。'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趣味'。"--沈君山"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三毛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他。我通常没有多余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出来呢?"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他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才发表了《背影》。"《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很重视真实性。"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而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想像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像中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情。后期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样大的不同。"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于生命无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生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说道:"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或观念性的文章。"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作为结束,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人历历,萦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