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垂在身侧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抿唇静看着樊二少郑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后者的目光已不带质疑,一副「果然我还是看出对方意图了」、「这样很好,将话说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态。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这个情,有劳……多谢。」樊磊横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礼,待他转向一旁的惠羽贤时,虽同样颔首道谢,表情却和软好几分,严峻嘴角亦扬起淡弧。
「将来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驱策。」
世事无奇不有,身为「寓清入浊世、秉笔写江湖」的乘清阁阁主自是再清楚不过,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奇事,倒罕见地令他兴起哭笑不得的意绪。
想他凌渊然出手救人,还须想方设法打消对方疑虑,让对方能够安然接受;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场却能立时掳获人心,好似侠义之士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概打从她骨血中散发出来,与她相往,讲究的可是「肝肠如雪、意气如虹」。
这事若拿到商场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阁出手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却是不计较得失,只为成全心中的道。
两相比较,他立时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将脸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几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礼与樊二少互道「后会有期」,郑重别过之后,后者遂抱着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离去。
他道:「将来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驱策,该是不容易。」
此话一出,那个静伫着目送人离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过身来,很快稳住。
惠羽贤回想适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着是目睹他解穴、听他安排后续……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顺利底定,要不单凭她一股依心而为的冲动,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该如何将他们送到安全所在、哪里才算真的安全、接下来要怎么打理生活等等,桩桩件件都是问题。
见她不语,凌渊然「好心」地继续说明——
「如同分舵主刚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顾及许多;然眼下他身败名裂、无权无势,遭众人见弃,身边还带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两人就算大难不死也找不到一块地方安生,如此势态,我乘清阁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们二人隐姓埋名过上安稳日子。」
略顿,他将洞箫轻击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庞棱角俊漠。
「待他们二人过惯了乘清阁为他们安排的生活,想脱离绝非易事,也许很快他们会有孩子、有一个小家,樊二不顾自己,也须为妻儿设想,所以今日这一别,要想樊二兑现什么﹃定供驱策﹄的承诺,可是难了。」
惠羽贤定定然地点了点头,舌头僵了会儿才蹭出话——
「那就不驱策、不差遣,若然有缘,坐下来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扬,浅笑似带戏谑。「论救人你也有功,难道……小兄弟不觉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贤头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个儿胸脯一眼,是不够壮观,但很确定绝非一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还是……其实是……她太自以为是?在旁人眼里,她这模样当真难辨雄雌?
「没有委屈。」她低声答道,彷佛叹息,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听清。
接着她朝他一揖,转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边的软鞭。
她立稳脚步,长鞭如灵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响缠住精刚玄剑的剑柄,下一瞬,玄剑被鞭劲带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终于落回主人手中。
将剑回鞘,轻细软鞭亦缠回腰间,她忍下想挲脸揉颊来抹掉满脸热气的冲动,努力要挤出几句像样的场面话来告辞,眼一抬,气息险些走岔。
阁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动也未动,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却威压迫人,瞬也不瞬直盯着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吗?
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毕竟太多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吓得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记不得她,她却一直将他记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为她曾见识过他很真的那一面,在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阳,温柔如月光。
她暗暗叹口气,硬着头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时脸蛋是红了还是僵了,沈静再答——
「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觉委屈,要论谁人委屈,阁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闻言,那张「江湖第一美」的俊颜微凝,目光更峻。
【第二章】
看她甩鞭拔剑,气息徐长,力道使得奇巧。
从她拾起软鞭到那把精刚玄剑回到她手中,短短不过三息,所用上的武艺包含内家与外家的功夫,虽说在内息绵劲上的吐纳还不够老练,但已相当难得。
难得到……令他不禁要叹,竟是直至今日才得遇她这奇葩。
凌渊然止不住内心波荡,面上却未显露,然后是她那句包含一大堆「委屈」、宛如绕口令的话语,一听,不禁沉眉。
「小兄弟此话何解?」嗓声幽徐,亦有些似笑非笑。
「其实……在下不小的,都二十三岁,不能称小。」总唤她「小兄弟」,惠羽贤实是忍不住了。
「再有也非什么『兄弟』的……」要亲口跟他解释自个儿是女儿身,不知因何竟说不出口。
腼腆、羞涩之类的心绪太不似她,但来到他面前,一回沉稳冷静的性情大受考验,怎么调息都没力法适意。
……算了,真把她当男子看待,也就这样吧。
她正了正神色,重新打起精神。「在下欲说的是,阁主把出手救人的事说得如同是一桩买卖,好像待别人好、施恩予人,皆是别有所图,只待往后挟恩索报,但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是吗?」凌渊然将双袖负在身后,微侧俊颜。
他一副等着聆听长篇大论的姿态令惠羽贤耳根发烫,差点说不下去,但都开了头,总得作结。
「阁主出手若仅仅衡量利益得失,当年便不会救下那么多孩童,曾闻阁主年少时候游历过五湖四海,某大雨之夜留宿在一座大山中的小村,突遇溪流暴涨、山洪暴发,阁主当时以身涉险,硬是跟滚滚而下的土石洪流抢夺人命,在那当下,可还能计较什么?」更别提他之后为那些幸存下来的孩子所做的啊!
他待孩子们那么好,他待她……那么好……
怕自己嗓声会透岀太多意绪,她唇瓣蓦地抿起,握成拳头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里,明显感觉到疼痛。
但痛得好,她需要让脑袋瓜清醒些,别当着他的面乱了方寸。
说实话是有些……唔,不,是挺埋怨他的,因一开始的无限依赖,当自己遭到「弃养」时,被背叛的感受油然而生,那是年幼的她所感受的。
而今她已有本事独当一面,这些年经历许多,回首看幼时,许多事是能理解的,对他的感情便复杂起来,明白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却也踌躇着、尴尬着,不知是否该对他提及当年那段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