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来她都打算将自个儿制冬衣的银钱拿去多请一位账房伙计来上工,反正不缺衣物,凑合着也能过,是安姑姑后来笑到不行地把整迭账册抱了去,临了还轻戳她额头一记,她才明过来——她是被账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龄」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确实太嫩,但也庆幸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们如出门在外绝对给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这些前辈们小小作弄为乐,她也认了。
惠羽贤没有等太久,一别七日,阁主大人选在一个熏风舒懒的午后拜访武林盟大西分舵,还是正式递了拜帖求见。
当天临时岀外务的惠羽贤被告知此消息并匆匆赶回分舵时,谪仙一般的贵客早被迎进正堂里,奉上凉茶、瓜果好生伺候着。
只是贵客似平不愿意静候,且对分舵内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显出兴味,惠羽贤是一路冲到在正堂大后方的山水园深处,终才见到人。
阁主大人今日的穿着打扮好像更讲究些。
冰青缎子裁制的宽袖薄衫飘然岀尘,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细腰带,略松垮地系在腰间,顿时显得肩宽腰窄,腰际下的腿长得逆天。
他长发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丝如瀑散下,衬得脸肤似白玉温润,一与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间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鱼微软。
「哎呀,当真让乘清公子久候了,这位就是咱们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着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务不舵堂里,安姑姑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儿个惠羽贤临时外岀,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贵客,以为请进正堂奉好茶、说几句场面话就了事,哪里知道贵客根本不讲规矩,把分舵当自家园子逛起来,还越逛越深入,她不好开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脸上挂着太显眼的笑,尽量从容地走向迟来的惠羽贤,她完全背对着贵客,突然间开始挤眉弄眼,两手冲着惠羽贤连番比手式、做动作。
以前见过这位公子,那时有盟主老大人挡着,还是觉得冷。
今日再见,这位仁兄持续让人很「冬天」啊。
总之别他的美貌蛊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输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难受,你自个儿保重。
尽管表情和手式的变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给,惠羽贤还是很神奇地读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过根本不及回应!
面前一阵风凉,发丝都被带动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会过来——原来安姑姑的轻功也是水平之上,眨眼间已撤得不见人影!
少了安姑姑挡在面前,阁主大人俊逸岀尘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帘,他脸上笑意浅浅,映得长眉凊目更形色,哪里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种冷色?
「凌阁主。」惠羽贤当即抱拳。
「贤弟。」凌渊然轻柔唤了声。
好吧。她硬着头皮从善如流。「……兄长。」
那目光微带戏谑,像也费劲忍笑,毫无掩饰地往她身上溜了圈。「听说有牛群坠谷,你领着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来应属贤弟这个分舵主最能与民为乐,忧民之所。」
惠羽贤知道自己此刻模样实在非常之狼狈,发丝从成束的马尾里散落了好几缕,略蓬松地垂在她两边的鬓边和颊侧。
她两只皮制绑手尽湿,下半身包含两只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泞。
泥泞此时已干,变成龟裂开来的泥片和泥块,只要她动作稍大些,干掉的泥屑就会「啪啦、啪啦」地剥落下来。
其实刚才在急着赶回来的路上,沿途已经掉了不少泥块和碎屑,要不然状况只会更惨,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礼的双臂,腰背仍挺得笔直,嗓声却透腼腆——
「这儿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对农家来说犹如性命,这会儿成群坠了谷,得庆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几天的几场暴雨积了厚厚的泥巴,几头大牛仅受惊吓,倒是没伤筋动骨。」
凌渊然微一颔首。「牛只没受伤却爬不出谷底,农家们求到分舵这儿来,你自然是仗义到底,就连为兄请你相帮,你问都不问因由,二话不说便应承,又怎会对那些农户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贤又开始有点听不懂阁主大人话中之意。
好像有称赞她的意味,也似乎有点在埋怨她、指责她?
……可为何怨她?
是因当日她答应帮忙,应承得太过迅速,令他生了什么疑心吗?
此时四名仆婢鱼贯走进山水园里,前头三人手中各捧着一张小几,几上分别呈着香茶、茶点和几色瓜果,走在最后的那名婢子手中则端着一盆清水,小臂上挂着两、三条干净布巾。
仆婢们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礼,将几张小几端进园内的清凉台里摆放。
惠羽贤遂请贵客上清凉台。
这座四方凉台未设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黄梨木铺就而成,在上头或坐或眠甚是舒适,胜在冬暖夏凉。
仆婢们布置好一切后很快就退下,贵客从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态闲适,神情悠然,瞧着比主人家还要自在三分。
惠羽贤盯着安姑姑吩咐婢子为她端来的清水,内心不禁苦笑。
「我这模样都没收拾就跑来见兄长,实在太失礼,我看……我还是……」还是先离开把自己整理干净再来见他?但留他一个在这里也不好啊……
「贤弟这模样很好。」啜一口茶,他慢声道:「为兄瞧着挺乐。」
惠羽贤眼角猛地一抽,顿时无言。
但……要说出来的,若又闷声不吭,怕他要不开心。
扬眉,她深吸一口气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长到访的消息,我心中……是欢喜的……也是担心让兄长久等,所以赶回来之后完全没想到应该先整理仪容再见贵客,什么也没想就冲过来,急着想见兄长的面……」
淡蜜色的脸肤轻红,两只秀耳也红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气秀挺,清眸直视着喝茶喝到一半、顿住不动的阁主大人,继而又道——
「兄长要我帮手的事,不去问因由,是因为没有问的必要。没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诺,是因为没有掂量的必要。兄长欲力的事肯定不会偏离正道,即使真偏离了,那一定有兄长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干什么,偷拐抢骗也行,杀人放火也好,她都帮到底是吗?不必多问,因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吗?
她这完全是「盲从」、是「护短」无误!
凌渊然微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此时他胸中胀胀的、绷绷的,行气却较寻常时候开畅,脸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来这种感觉叫作「受用」。
身为武林大派乘清阁阁主,又是人称「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听话语,他听得当是少了?
他老早就练成一双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贤弟」这一番直白的表态,竟令他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