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头上的灵肉相交(6)
在阳温墩,男人们刚刚滋生了勇气之后,父母就说:到你飞起来的时候了。当然正是一种希望,正是依附在阳温墩人世世代代的希望,他们的父辈希望他们的继承人,无论是姓氏继承人,还是血缘继承人,还是财产继承人,还是精神的继承人,还是灵魂继承人--都能够练就自己的一双翅膀,因而他们起初在阳温墩的世界中开始练习飞翔时的翅膀,正是从大地开始的,从大地开始也就是从尘埃开始,从尘埃开始也就是从穿上母亲们纳自的黑色圆口布鞋开始,每一双从小到大的布鞋都套住了男孩们的脚,他们在脚下扬起了灰尘,阳温墩的灰尘也就是土地上的灰尘,在阳温墩的小巷之外就是开阔的土地,小路就是从那里开始向外编织的,人们已经讲不清楚第一个把阳温墩的小路往外编织的人是谁了。那也许是一个目光最清澈的人,那也许是一个身心充满了执著地想象力的人,那也许是一个灵肉在漫游的人,是那个人,是阳温墩的先祖开劈出来了道路,是那个人,让男人们的翅膀变硬,开始扇动起来,因为女人们飞不起来,女人们从出生后不久就要缠小脚,女人们的小脚穿越不了尘埃,也就根本无法从尘埃众生之地阳温墩飞起来。所以,女人们只有为男人们纳鞋底,为男人们穿越丛林做好准备。刘佩离是阳温墩拥有翅膀飞越起来的男人们中的一员,自从嫁到阳温墩的那天开始,吴玉兰就明白了这种真谛。这种真谛使她具备了忍耐力,一个男人在婚姻生活后不久就离开了她,别离是漫长的,因此,在阳温墩的女人们都面临着大别离的甘苦,所以,人们为这种甘苦矗立起了贞洁牌坊,一道又一道的贞节牌坊升起在阳温墩最为宽阔的平地上,每一道升起的牌坊都在暗示着年轻女人们,在阳温墩,男人们走了,男人们因路途中的遥远阻隔在外,有的男人们甚至在异域的世界中丧了命,然而贞节是最为重要的理想,只有守候贞节的女人的名字才可能铭刻阳温墩的贞节牌上,才可能进入祠堂。为了这一切,女人们在挣扎着,然而,也有那么一些女人,她们进了学堂,她们的思想同样像男人们一样插上了翅膀在飞,比如李俏梅。这样的女子不缠小脚,脚像男人们一样穿行大地,从小开始,她们的灵内就从不会束缚,她们的灵肉像男人们扬起翅膀时一样自由自在,所以,在那个拂晓,刘佩离才有可能带上李俏梅出走。经过漫长的等待吴玉兰没有在桥头等来刘佩离,却在儿子的讶语之声中看见了一支马帮进了屋,看见了刘佩离进了屋。她的脸突然像桃花一样变粉变红,如果说在漫长的别离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是在遨游在自己对一个男人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中的话,此刻刘佩离给她的现实带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经过三年多的别离,刘佩离很显然的再也不可能是那个解开她缠足布的男人,她知道,那天下半夜,当他解开她小脚上的一层层缠足布的时刻,她知道,从那一时刻开始,他就在疏远她,她敏感的心灵抑制住了自己的疼痛,这种疼痛从她五岁开始缠足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伴随着她,她天性中并不愿意缠足,然而,似乎整个世界都需要她付出代价,而且整个世界都在让女人缠足,在她生活的那个村庄里,似乎就从来没有不缠足的女人,祖先的训练像缠足布一样罩住了她:缠足的女人才有福禄降临,缠足的女人才会被男人带走,缠足的女人才会荣华富贵,在这种训练之中,她的疼痛与日俱增,不过果然有一辆轿子披满了红色的丝绸进了村庄,来到了她的面前,难道是她的福禄降临了吗?难道是那个把她带走的男人降临了吗?她的小脚抽搐着,在这个以小脚来炫耀的村庄,她的小脚移动着来到了一辆轿子上,进入了阳温墩,进入了洞房。从一开始她就在敬畏他,因为在她看来,在她生活的那座村庄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刘佩离这样的男人,刘佩离到底是怎样的男人,在她心灵中这种形象是朦胧的,像疼痛和幸福一样朦胧,也许这正是她的敬畏他的原因之一。与她想象的生活所悖离的是,刘佩离好像对她的小脚并没有多少兴趣,无论她穿上怎样的绣花鞋似乎都引不起刘佩离的注意,而那一双双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橙色的绣花鞋是在她未嫁人的时光中,是她过着一个小脚女人最单独的生活时自己亲手绣制的。无论她穿着怎样的绣花鞋出现在刘佩离的身边,他似乎都视而不见,他对她的脚似乎从来没有热情。直到那个后半夜,他解开了她脚上的缠足布,这对她不啻是一种幸福的或者疼痛的预兆。她知道,刘佩离总有一天会揭开她的缠足布,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他对这双小脚的视而不见隐藏着他对这双小脚的好奇和探测,这个时刻降临了,刘佩离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一双小脚,他解开缠足布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轻柔的,时间在寂静之中似乎发不出任何唏嘘之声,直到他解开了缠足布,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己,对一个女人来说,一种幸福的或者疼痛的时刻已到。就像她所预测的那样,刘佩离放下了她的小脚,她已经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刘佩离来说从他体内发出的抽搐,也就是抗拒。他把她的一双小脚放下的那一刻,她知道刘佩离并不像所有男人们那样对小脚女人的三寸金莲有真正浓厚的热情。不仅没有看见他的热情,在那个短暂的春天的下半夜,她感觉到了他脊背对她的冷漠。后来,他像阳温墩的所有男人一样离开了自己,吴玉兰知道自己将像阳温墩的女人一样在男人离家远走之后留下来。她留下来是为了繁衍子孙,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那么快就怀孕了,为此她对着刘家的祠堂,一次次地发誓,她会为刘家的繁荣作出贡献。刘佩离回来了,他的变化已经超出了她对他的想象,短促的婚姻生活只使她拥有了一个年轻的男人,然而随同他的离去,随同他拍动翅膀的缥缈离去,她对他仍然只留下了想象,有时候甚至是他的轮廓也是模糊的。然而,她仍然插上翅膀不顾一切地想象她的男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