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伊洛瓦底江边(6)
刘佩东梦见过猛兽,梦见过河流,梦见过杜丽娜的小圆帽在风中吹动,但他决没有梦见过这样的时刻,他的手臂伸出去轻轻地搂紧了这个现实,因为这个现实是那样生动,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过去他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会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诺曼莎,而感情就像当思绪随着一片草叶儿摇晃时,开始轻轻地移动,它移动在了杜丽娜的前客上,移动在了杜丽娜裸露的**上,移动到了杜丽娜性感的嘴唇上,移动到了杜丽娜浪漫不羁的形象上……此刻,当他感觉到爱一个女人已经让他感觉到窒息时,医生告诉他说他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医生的声音使他的幸福和喜悦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杜丽娜轻轻地扑进他怀抱,她的旅程已经开始了用另外一种方式展开,一个胚胎已经在她体内蠕动,一个胚胎已经使她在刘佩东的世界中安静地驻足下来。那个浪漫不羁的女人用目光环绕着刘佩东的宅院,她已经习惯在这宅院中生活,而且她喜欢走到后院之中去,从最深的后院深处的马厩中弥漫而来的马粪味道是她嗅到的最特殊的味道,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喜欢在宅院之中散步,她的旅程在此开始了怀孕的阶段。在曼德勒的秋天,一个青年拎着箱子出现在刘佩离的面前,此刻刘佩离刚从玉石山上回到曼德勒,他没有想到刘佩水,他的三弟已经从日本学医归来了,刘佩水的脸上多了一副眼镜,除此之外,他的眼神变得很明亮,他的眼神停留在刘佩离脸上,然后又停留在刚刚赶来的刘佩东脸上,三兄弟坐在曼德勒的一家中国餐馆中,刘佩水表达了自己对两位兄长多年来的扶持帮助的感激之情,在这几年中,刘佩离和刘佩东兄弟俩人的银票不断地汇入日本银行中,如今刘佩水学业归来,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想在中国的腾越开医院。刘佩离和刘佩东都理解他的这一行动,当他回忆着不久之前的战争时,刘佩离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充当民间乡郎的情景,而当刘佩水回到腾越时,在他即将开医院的时刻,他才第一次听见了有关大哥刘佩离的故事,而他当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大哥刘佩离那一段采撷药草的日子培养了刘佩离对药草的另一种感受力,正是这种感受力使刘佩离在腾越最为悲壮的日子里,利用自己的想象力削弱了日军的力量,在传说之中,被毒液所腐蚀胸膛的日军一路上不断地倒下去,迅速变成腐尸。当然他还听到了有关二哥刘佩东的另一种传说,这些传说让他在腾越古城中开了第一家私人医院。后来,他的医院发展到了密支那和曼德勒,不过他一直生活在腾越古城。当刘佩离和刘佩东帮助刘佩水在腾越古城建立起他的私人医院的那一天,刘佩离独自一个人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情不自禁地想消失,是因为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回到不久之前的那一座座丘陵深处去,不久之前,在这里到处都是日军的影子,他们把帐篷设在丘陵深处,为了寻找女儿李蜜蜜,他就是那样出现在日军的影子身边,在冰冷的废墟里,他作为一个民间郎中,出现在日军的刺刀下面,后来,他沉溺于调制毒液的快感之中,他多么希望日军的队伍越来越薄弱……直到诺曼莎快步穿越而来,他们朝着那座有小木屋的森林跑去,他的女儿快要死了,他的女儿躺在血泊之中,可他却无助地去寻找药草……然而,他的女儿注定是要被死神抢走的,他的疯狂就那样下沉到掩埋女儿的泥土之中去。现在,他想看看那座墓地,他置身在丘陵深处寻找到了诺曼莎引领他进入森林中的小路,那座木屋已经住进去了一个狩猎人,可以感受到这个狩猎人给这座小木屋带来的炊烟,然而刘佩离绕开了这座木屋,他知道时过境迁,再也看不到嗅不到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好像锋利的针尖儿刺伤的一朵朵花蕾,他绕开了它们,绕到了另一片金色的落叶之中,秋天,两座土冢坟丘出现在眼前,上面已长出的青草如今已变黄,只须一夜秋风草儿就会变黄。而在女儿李蜜蜜的草地上却长出了一株黄色的花朵,那摇曳的秋花用不了一夜已会萎谢。刘佩离摘下自己的玉佩埋在了泥土之中,他希望女儿能够感受到他的影子,生者为死者的影子彼此能相互看见。刘佩东也在寻找着日军骑兵人的营地,寻找着那座用学校做的马厩,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了从马厩中传来的朗读声,腾越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这座学校又恢复了正常秩序,而刘佩东置身在远处,眺望着让他度过马倌岁月的地方,让他失去右臂的地方,此刻,他已经掉转马头,他失去了右臂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他现在可以用左臂代替右臂用,而时光却在静悄悄地移动着,一切有价值的回忆都会留下来,而他的女人,此刻正挺立着腹部,在曼德勒的芒果树下等待他的归去,值得欣慰的是,杜丽娜离分娩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自从杜丽娜挺立起腹部的那天开始,杜丽娜就对刘佩东说:"我的旅程从此结束,我永远的旅程就在你身边,从你身边开始……"杜丽娜从那一天开始就用丝绸亲手缝制小婴儿的衣服,她总是喜欢丝绸,似乎她夜里躺在铺满丝绸的床上还不过瘾,她要让生活展现在中国丝绸之中,为此,她为她未来的婴孩用丝绸逢制了小裤子、小帽子、衣服。这个女人决心从现在开始,与她的中国男人过上一种世俗生活。因而,当刘佩东骑着那匹枣红色马穿越在从腾越到缅北的古道时,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当思绪随着一片草叶摇晃时,一个梦境会辗转了一个现实,它们如花瓣一样盛开,像一路上的绿色薄荷又猛长,让你不得不加快速度。现在,刘佩东的枣红马已经抵达了曼德勒的城边,他突然感受到了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他的右臂,他身体中仅有的手臂已经揽紧了世界,因为世界变得潮湿起来,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在呼唤他,那是她的女人,过去他一直感觉到这个女人一直在飞,永远的不会为他留下来,自从那个女人的腹部挺立起来的那一时刻,她的气息不再飘忽在远去的车辙上,也不再伸出手臂像鸟儿一样展开飞翔的姿态,他感到,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在摇晃时,她已经不再飞,她就在他影子旁边,在曼德勒的芒果树下,如同一棵植物般已经在曼德勒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在摇晃时,他的女人正向着世界发出呻吟声,英国女人杜丽娜就这样在这人生的旅途之中开始分娩,她和中国男人在一匹中国丝绸上孕育的孩子已经从她剧烈震荡的子宫中往下滑落,接下来,接生婆的双手托住了那个男婴,并把男婴放在一块红色丝绸的襁褓里,刘佩东看见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儿摇晃时,那男婴的啼哭之声划破了那道暮色,刘佩东激动地用左手抱起那只红色襁褓,就这样,刘佩东与一个英国女人的故事从篷顶的美妙传说中进入了世俗生活,而刚刚分娩孩子后的杜丽娜抓住了刘佩东的左臂的同时也抓住了那只空袖管,这是她的男人,她在迷恋上中国丝绸之后所迷恋上的男人,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并且寻找到了永远与他生活下去的真谛。当思绪随一片草叶摇晃时,他们的孩子在那只红色襁褓之中由啼哭到发出笑声。穿着中国丝绸衣衫的刘佩东,用他仅有的左臂抱着那只襁褓,而他的空袖管,不时被热风荡漾起来,他的生命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地柔软,就像一匹展开飞扬的中国丝绸一样的柔软,他在很长的时间里总是抱着那只襁褓,直到那只襁褓从他怀中变幻着,一个男孩可以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了,接下来,一个男孩可以下地走路了,他追在他小小的影子后面,他害怕他的男孩跌倒在地,不过男孩总是会跌下去,男孩会发出啼哭,然后世界又开始变得一片肃静。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他和杜丽娜牵着那个男孩开始出现在曼德勒城区的街道上,开始出现在芒果树下的小径上,开始出现在伊洛瓦底江边的江滩上,在那里,男孩寻找到了他的游戏世界,刘佩东和杜丽娜弯下腰来看着那个男孩在沙滩上垒建起了一座房子,然后又用手把它摧毁……孩子的游戏不断地变幻着,刘佩东伸出左臂,伸出手指在孩子面前用沙砾垒起了一匹马,两匹马……,一支马队的形象,男孩没有用手去摧毁它,男孩注视着沙上垒起的马帮队伍;当一片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儿摇晃时,从伊洛瓦底江上波动而来一张轮船,那天上午,他们散步到了码头边,刘佩东抬起头来在无意识之中看见了一个女人,这是他记忆深处的一个女人,她就是诺曼莎,她牵着一个女孩出现在伊洛瓦底江边的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