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第一节(2)
1945年三月,长春的日子不像这阵子消停。每个儿子有个命里的娘,当他长大,却发现过去的一切,早就随着尖叫消失。那个春天,长春还叫新京,飘着满洲国旗帜。人人都明白,十多年来日本占领满洲,似乎这个“共存共荣”的基地不可动摇,可现在是走到了头。盟军强渡莱茵河,俄**队势如破竹进入东欧。在东亚,英美夺回缅甸与菲律宾,迫近日军本土。轴心国败局无可扭转,这个结束已经开始,这点无论什么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个结束将怎样结束。面临剧变,每个人都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满洲株式会社映画协会的日本总裁兼总导演山崎修治,拼命赶着完成新片《绿衣》。他个子在日本人中显高,脸略瘦屑,鬓角冒出几根白发。他穿着睡衣,一早就在听收音机,边听边整理他的床。和以往不同的是,不想洗澡,感觉肚子饿得厉害,便开始准备早餐。差不多五分钟吃了两个面包,一杯牛奶。还是觉得不够。他又去厨房取了个生鸡蛋,砸到热腾腾的咖啡里,看着鸡蛋皮上的一层晶莹,用勺搅着杯里的咖啡,喝了一半,取了根雪茄,却放在桌上。这个战前日本电影界有名的欧洲派人物,担任满映总裁,政治责任再大,也没法让他改变生活习惯。关了收音机,室内静得呼得见心跳。他这才往浴室去,纳闷:还有相当一段日子可以一搏,我的艺术生命还长着呐,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满映的配音室不大,但设备是全套德国进口,功能第一流。墙上的银幕正在放尚未加声带的毛片。山崎修治想起他未喝完的那杯冲了生鸡蛋的咖啡,以及在清晨时留给自己的那个莫名的疑问。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让人留意地冷笑,其实无需多捉摸,根本就不存在值得恐慌的事!他正在做的这电影,会是他在中国的最后一部电影,将给满映八年一个句号。他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握成一个拳头,当初的决定当然是对的:他自己指挥乐队,以便让电影能及时制作完成。散散乱乱的调音声中,这个拳头搁在面前的乐谱上。他拿指挥捧的右手抬了起来,整个乐队像箭搭上了弦,他左手的拳头也抬了起来,猛地朝乐队摊开,如武士剑出鞘一样,乐声轰然响起。在第一段雄壮的合奏之后,舒缓的旋律渐渐展开。音乐从地底涌起,在天花板上旋转着退回,由他一把兜底收起来,又撒开去。他快乐地看见全场的眼睛都闪亮起来。有听凭他控制的音乐真好,山崎心里一个感叹,这是最美的一段变奏,他习惯性地在此半闭上眼。音乐回到最后的一个展开,等着从回旋往返中跳向预知的目的地。但是那熟悉之极的音符在一个回旋后,突然开出了轨道。山崎像迎面被人击了一掌,惊奇地睁开眼睛,马上明白是一个圆号手吹错了半个节奏,他眼光扫向左旁那个圆号手。他的手从空中直指过去,乐器错错落落停了下来。圆号手却一点没有发现是自己的错,虽然把圆号放下,一张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山崎愤怒地用指挥捧打乐谱架,声音不大,但是极为严厉:“你,你!慢了半拍!”他胡子刮得干净,一身西式乐队指挥的燕尾服,身体却笔直挺拔,很像一个军官。也许知道整个乐队全是中国人,他有种特殊的傲慢。乐队停了下来,那个圆号手茫然地看着山崎,山崎按捺住火气,简短地说:“再来一遍!”这一遍山崎没有那么陶醉的感觉,只是关注整部机器有节奏的运转。但是圆号手还是在同样的地方落后半个节拍。整个乐队哗然,大家都停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山崎手指那圆号手,叫他站起来。站起来的圆号手,就是个活人,不是乐队的一个有机部分。这圆号手瘦高个儿,脸却很稚气,最多只有十六七岁,一个少年,他垂着头依然显得高。山崎厉声喝道:“你,滚出去!”少年拿起圆号,气乎乎地朝门外走去。“你大笨蛋!”山崎愤怒地说。“你给我站在门口,好好听着!”山崎的声音太威厉,少年停住了,乖乖地站立在后墙边。这次乐队顺利地走了一遍,但是没有圆号在**加入,明显音色不够亮剔。感觉就是一只飞远的鹤濡湿了翅膀,在空中艰涩地颠簸了一段,随风坠落下来。玉子来到录音棚时,打扮得齐楚。她脱下毛皮大衣,挂好在走廊一侧自己专用的化妆室里。她里面穿着一身花鸟图案暗纹的绿绸衣,不像旗袍也不像和服,是一种连衣裙,东北人说俄语名儿――“布拉吉”。连衣裙很紧身,后腰上有半条带子,束在背后,更显出腰身;月形衣领,托着玉子白皙的脖颈;裙边盖到膝盖下一点,就那么一点,恰到妙处,露出她紧结的小腿。那袖子式样也特别,挑肩,束袖口;疾步走路时闪闪飘飞,与腿踢起的裙边一路生风,惹得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在注视的射击中走路,在年轻时就不别扭,现在已成为一种享受。玉子那只戴着银镯的手,把挽成一个髻的发式弄松,让头发自然地垂下肩来。她脱掉高跟棕色牛皮鞋,穿上没有声音的软底鞋,才拧开化妆室的门,穿过演奏厅后面过道,匆匆朝录音室走去。站在墙角的少年像是在让路,撞在墙边的一个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怪声响,却未引起玉子半分注意。室内坐着录音师和助手两人,正在叹气。玉子问录音师,“我刚从摄影棚过来,没有迟到吧?”录音师说:“算是没有。还没有开始试录!乐队今天排得不顺利,山崎导演发脾气了。”玉子皱皱眉头:“最近他脾气挺大。”录音师戴着镀金框的眼镜,人看上去极老实,话说出来却放肆:“这个最会来一套君子风度的日本人,也按捺不住了。”助手递给玉子一杯茶,她喝了一口,问起山崎发火的事,录音师告诉了她,并给她哼了下圆号吹出的“错处”。她眼睛顿时一亮,转身隔着玻璃,看演奏室里无精打采的乐队,再转眼看那个被羞辱地站在墙边的少年。她刚才经过那儿时,甚至都未朝他晃一眼,现在看,那玻璃上像蒙有一层淡淡的雾,除了一个影子晃着,什么也瞧不仔细。山崎拿起话筒对着玻璃那边的录音室说,“先休息一下,就开始配唱试录。”乐队在走动放松,山崎自己却纹丝不动站在指挥台上,低头想什么事。站在录音室玻璃窗外的玉子,一声不响地推开门,好奇心让她特地绕着过道,经过少年身边。这回看清楚了,少年瘦骨零丁的,衣服似乎是挂在肩膀上,头发长得很浓密,黑中稍微带点栗色,而且有点卷曲;很久没理的头发乱蓬蓬的,使他有点像一个女孩子。当玉子侧过身来看少年时,少年却还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圆号,眼睛胆怯地瞄了一眼玉子,马上脸红了,眼光躲开去。这么一低头一昂首,本来身材就修长的玉子,显得与他一样高。玉子的双手叉拢在一起,转身往指挥台走去。从未见过这少年,看来是一个新手,不必说,他的新工作丢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