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可知《净物经》?哈,看你的表情,应是知道的。」
《净物经》她当然熟悉,甚至倒背如流,但先前不能帮上疯婆婆後,她就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用上。
「《净物经》不就是普通的驱邪经吗,如何能让先生忘记你?」
「我乃痴魂,若常待在人的身边,会引起那人隐藏内心的痴念。这几年来我依附於阿甄,为了不让她的身体受到伤害,只得反将我的魂力渡给她,时间久了便会灵魂相融。《净物经》既为驱邪经,只要将我这个『邪』驱走了,便会将阿甄体内所有关於我的记忆全部一同带走。」
容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她口中念念自语念出前几句经文时,书生鬼魂真的开始渐渐变得更加透明,她不自觉地停下来,迟疑道:「你真的决定这麽做吗?如果这次消失了,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我跟在阿甄身边十五年,耽误了她十五年,不能再久了……」书生鬼魂眼眸温和地看着容芜,「虽然还想陪她一直走下去,但这辈子是不能够了,我们既已约定好了下辈子,我就先行一步去等她。」
容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这种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举动,就好像亲手杀了人一般,当初让姬晏做来是那般轻松,如今想来,他那时定也承受了不小的心里压力。
「小丫头,继续吧,世间万物终有命数,谢谢你帮我们得到解脱。」
容芜抿着唇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嘴唇微动,继续道出《净物经》後面的经文。
阴阳相隔数十年,近在咫尺却不得见本已是煎熬,如今又选择将自己从深爱之人的记忆中彻底抹去,该是多麽痛苦的决定?
随着最後一句经文念完,容芜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对着书生鬼魂几近透明的身形喃喃道:「我会替先生记得你的……下辈子、下辈子你们一定不要再错过了……」
第二日,容芜被秦甄给轻轻推醒,睁开眼便对上了她关切的目光。
「阿芜可是想家了?枕边都湿了呢……」
容芜摸了摸眼角,果然有泪痕半乾的痕迹,她轻轻摇了摇头,秦甄也未多问,两人起身梳洗换衣,出了屋门,正见墨凰白衣墨发,正负手站在院内吩咐随从们准备早膳。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在阳光下冲她们微微一笑,耀眼而温柔。
容芜感到身边的秦甄一怔,转脸看去,见她眼中透出一丝困惑,垂眸想了一会儿,抬头再看时,见墨凰还在看她,脸庞不由微微泛红,羞涩地笑了笑,这才牵着容芜走过去。
「今日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枣糕和薏仁粥,尝尝看好不好吃。」
「咦,你怎麽知道我爱吃这个?」秦甄眼中困惑更重。
墨凰像是被问住了,皱眉思索一会儿,有些窘迫地低头看她道:「我也不知,就是突然觉得你爱吃这个。」见秦甄脸庞红晕更甚,看得墨凰一呆,耳根也红了起来,赶紧别过脸,走开道:「我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
看着墨凰走後,容芜扯了扯秦甄的衣袖,问道:「先生……你刚刚发什麽愣?」
秦甄轻轻拍了拍脸,小声嘟囔道:「方才一出来见到墨凰先生一身白衣站在树下的样子,总觉得以前见过似的……哎呀呀,我这是怎麽了!好丢人啊……」说着不好意思地扭头躲进了屋里,留下容芜一人站在院子中,扬起头对着太阳。
她伸出手让阳光从指缝里穿透过,被刺得眯起眼睛。
「你竟然把自己一部分的记忆留给了师父,秦先生好像也真的不记得你了呢,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容芜随着墨凰在渝南小住了一段日子,接着又游历了晋国的许多地方,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墨凰本就无所拘束,跟他在一起,容芜的眼界也逐渐拓展,看过了山河的壮阔、不同地域的民俗,才知晓这个世界有多麽大,她原来所见到的又是多麽渺小。
期间多次接到昌毅侯府的来信催她回京,但都被她丢在了一边。
曾经她以为好好读书就能够改变这一世的命数,如今倒更愿意跟着师父去更多地方,若这辈子都能这般度过,又该是多麽快活!
不知不觉,容芜已经十三岁了。这一日,墨凰在她的要求下陪她登上高山,同行的还有背着箜篌的随从们。墨凰虽喜爱游历,但排场从来没有因在外而有所收敛,随从们不仅负责他的起居出行,更重要的便是随时替他背着箜篌到任何地方——如今任务更重了,还要再背着容芜的一架。
师徒两人喝了点小酒,又摆好了箜篌,在山顶合奏一曲《月下引》。
「又是一年初雪,也不知道蟾月能不能看到啊……」墨凰指尖轻抚过琴弦,发出叮咚清脆的一串乐音。
容芜不由回想起庾兰曾说过,她的大哥最喜欢下雪了。
「马上就是年关了,今年你还不打算回去?」
「师父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墨凰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想起来什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她,「喏,你府上又来信了,应该还是催你回去参加来年的女学入学试,去年你就不肯回去,若今年再——」
「好了师父,罗嗦!」容芜瞋他一眼,噘起嘴夺过信笺拆开来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怎麽了?」
「娘亲、娘亲病了……」
「这个理由应该是第三次用了吧?」
「不一样……」容芜蹙起秀眉,贝齿咬着嫣红的唇瓣,「这次的信是茂哥儿亲手所写,他从不会骗人的……」
「那你准备怎麽办呢?」
半个月後,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闵京城内。
近三年未踏入这片土地,市集的街道上还是这般繁华喧闹,餐馆楼内出入着各色客人,街边的小摊上也满满是人。
「师父,我想吃桃酥。」
「停车。」马车内传来清润的男声,吸引了四周路人的注意,马车就近在路边停下来。
「想吃哪一家的?」
「那一家!金祥楼!」
车帘被微微掀开一侧,缝隙中一截纤细皓腕轻探,指向了路边最高的一座酒楼。周围的人顺着向马车内看去,瞬间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且动也不动,好似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好不容易年关清闲下来,明日去城外狩猎?」
几位披着大氅的俊秀公子正从金祥楼内走了出来,挺拔的身姿和爽朗的笑容格外引人注目,抬眼间,正巧见容芜要放下车帘的一瞬间。
只见少女围着一圈兔绒围脖,雪肤柔嫩白皙得如能滴出水来,明眸皓齿,眉眼微弯,目光像是一道月光照进了人的心底,温柔了一片,短短惊鸿一瞥已是惊艳了众人。
桓篱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倾身问身边的人,「郑戎,你可知这是闵京城中哪家的姑娘?」
郑戎也是刚回过神来,驱马走近了些打量马车,却未看到任何府邸的标志,遗憾地摇了摇头。
几人正窃窃私语着,随从早已买好了桃酥返回来,马车再次驶动。
桓篱当机立断,一夹马腹,挑眉道:「走,跟上去便知晓了!」
等到马车在昌毅侯门口停下来,早有家仆、婢女等候在外,容芜刚一下车便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另一边,因是偷偷摸摸的,人前玉树临风的公子们并不敢靠得太近,全挤在拐角处探着头往里瞅,不知是谁撞到了谁,忽然一声响亮的马鸣似惊天动地,吓得几人一哆嗦。
桓篱半个头暴露出去,急忙驱马又往後缩了缩,回头瞪了同样有些狼狈的郑戎一眼。
「怎麽样,看清了吗?」
「你在前面,你去看!」
「看什麽看……差点被别人给看见了!」
「那你挡在前面干什麽,碍事!」
在引起路人频频注目後,几人终於收敛了一些,头凑在一起商量着,「人是进了昌毅侯府,但也没法确认身分啊……」
「总归是进去了,明日狩猎时问容芥就是了!」
「嘿,你说的对!那今日……撤吧?」
「撤撤!怪丢人的……」郑戎四顾环视一圈,抖了抖衣襟,小声嘀咕着驱马转开,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但门口已是空荡荡的,仅余门卫了。
而在昌毅侯府内,容芜不好意思地受着众人的眼神洗礼,容茂整个人早已黏在她身上怎麽拉都拉不走,嘴里埋怨着她当初背着自己偷偷溜走。
容芬眨了眨眼睛,轻轻舒口气,对身边的容菱小声道:「几年不见,阿芜生得真是……」